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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八


  這四個字的意思很簡單:朕回來了,朕還活著。你自己看著辦吧。

  兩行眼淚就這樣無來由地從李雲睿的雙眼裡滑落下來,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刺激著她的淚腺,讓這個在太后面前極為愛哭的女子,在這落寞的太平別院裡哭了出來。

  這大概是慶帝給自己妹妹最後的信息,最後的話語。李雲睿在心裡悲傷想著,最後一句話也不屑於親自寫嗎?

  皇帝陛下肯定想不到這四個字會讓李雲睿生出這麼多情緒,他只是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宣告自己的歸來,如雄獅一般,告諸四野,自己對於領地至高無上的統治權。

  范閑也不明白長公主因何哭泣,這位瘋狂的女子面上沒有半分瘋癲之色,只是一味黯然悲傷。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長公主竟是因為皇帝沒有親筆寫這四個字而憤怒難過。

  皇帝和范閑無疑都是有智慧的人,可他們依然看不懂女人。對於男子來說,女子這種生物毫無疑問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種屬,來自遙遠未知空間的陌生人。

  ***

  李雲睿無力地鬆開手指,紙張從她的指間飄落,被初秋之風一拂,落在了太平別院正中的那方小湖上。紙張被湖水一浸,瞬即向著水面上沉去。

  驚鴻一瞥間,范閑看清楚了那四個字,心內一片震驚。雖然在葉家反叛之後,他就想過陛下還活著的可能性,只是此時親眼看到,親眼證實,卻依然止不住震驚起來。因為他不知道大東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陛下既然還活著,長公主自然是一敗塗地。雖然她先前那般說了,可是范閑清楚,如果能一舉消滅天底下所有的強大的男子,才最滿足她的想法。

  這個消息是范閑一直期盼的好消息。如果陛下死了,他還真的很擔心葉家會不會在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范閑難抑激動地握緊了拳頭,緩緩地站了起來,注視著李雲睿的背影,很擔心這個女人會不會在這個消息的刺激下,下達什麼瘋狂的指令。

  李雲睿輕輕拍了拍手,小湖四周湧入了許多高手。范閑掃了一眼,並不怎麼害怕。這些信陽招募的人手或許在一般人看來十分可怕,但根本沒有放在他的眼裡,他只是擔心婉兒和大寶。

  出乎范閑的意料,也令那些部屬震驚的是,李雲睿一臉平靜,緩緩開口說道:「你們都走吧。這裡不再需要你們了。」她停頓了片刻後說道:「隱姓埋名,安安穩穩地把餘生渡過,也不要想著報仇之類很可笑的事情。」

  那些部屬們譁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著長公主,痛聲說道:「殿下!」

  從范閑踏入太平別院的那一刻起,這些人就知道京都的謀叛已經出現了極大的問題,可是他們對長公主依然有強大的信心。

  李雲睿只是淡漠地笑了笑,揮了揮手,不再說什麼。

  「殿下!」那些部屬們在小丘上下,小湖四周對她跪了下來,不肯就此離去,有幾人甚至哭了出來。

  范閑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雖然清楚李雲睿是在事敗之後,已經生出了自絕於天地的念頭,才會遣走部屬,但他著實沒有料到,這些部屬對她竟是如此忠心。

  他與信陽方面的接觸極少,也不知道長公主是如何統馭屬下,在皇帝的縱容與陳萍萍的幫助下,這兩年對長公主的戰爭,他是勝多負少,對李雲睿未免生出幾分輕視之心。

  但此時看到那些痛哭流涕,不肯離去的部屬,感受著眾人對長公主的忠心,范閑才隱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比如為什麼這位公主殿下可以在朝廷裡有這麼多的勢力,為什麼她可以說服苦荷與四顧劍出手,為什麼她可以控制住太子和二皇子,為什麼……

  這只是一種感受,他依然不清楚長公主的魔力從何而來,但他知道,這絕對不是絕代美麗便可以達成的效果。只是很遺憾,范閑以往不知道,如今看來也沒有什麼機會看到長公主的真實能力了。

  四周一片哭聲,身處湖邊的長公主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顯得有些厭煩,再次揮了揮手。

  一位領頭官員看著這一幕,知道大勢已去,抹去眼角淚痕,跪下磕了一個響頭,堅毅轉身離去。一個人離開,便有許多人離開,或許這些人都不是貪生畏死之徒,然而李雲睿既然發了命令,而且殿下明顯不喜,他們除了離開,也沒有什麼別的法子。

  如此,整座太平別院便只剩下了長公主和范閑二人。雖然先前也是如此,但范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監視自己,此時知道那些人都離開了,他的心中更感孤清,看著長公主瘦削的肩膀,微感惘然。

  李雲睿緩緩轉過身來,兩隻手極為優雅地放在腹部,廣袖低垂,墜成美麗而華貴的線條。

  她的臉上依然是微笑一片,眼神卻格外清湛,不再是那個敵人面前陰狠的人物,不再是太后面前經常被打耳光,嬌怯哭泣的偽懦弱者,不再是皇帝鐵一般手掌下,倔狠、憤怒、悲傷的那個妹妹。

  她就是長公主,她就是李雲睿,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那位。

  李雲睿微笑看著自己的女婿,開口說道:「知道陛下還活著,你似乎沒有我想像當中開心。」

  范閑微微低頭,說道:「最近一段時間,已經死了很多人,我開心不起來。」

  「原來是這樣,看來你和你的母親還真像……」李雲睿微微一怔後笑了起來,用一種莫名的情緒中止了這個話題,轉而淡淡問道:「你有沒有想過,秦家為什麼要反?」

  范閑皺了皺眉頭,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更不清楚在這種時刻,她為什麼會忽然提到已經被定州軍驅出京都的秦家。

  長公主帶著微嘲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轉而歎了一口氣,看著已經沉到湖底的那方紙張。太平別院的湖水極清極淺,白色的紙張在湖水中漸漸散開,像極了泡開的饅頭片,惹得無數紅鯉前來爭食,水裡一陣翻滾。

  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說道:「其實我們都是魚,只不過爭的東西不大一樣。這次我沒有爭到什麼,本來以為自己會憤怒失望……而且我確實憤怒失望。可最後才發現,原來他活著……我終究還是開心的。」

  范閑一怔,旋即微哀想道,按長公主先前所言,她的人生目標已經達到,至於皇帝死或不死,又如何呢?只是陛下既然回來了,長公主恐怕再沒有活路。

  然後他看見了一幕令他心驚的畫面。

  李雲睿臉色平靜恬淡,緩緩垂下自己的雙臂,那雙淡色的宮服廣袖自然垂下,散開,就像是一場大戲已然落幕,演員最後一次走出帷幕,向觀眾表示感謝。

  最後的演員不僅僅是她自己,還包括一把黑色淬毒的匕首,這把匕首正深深地插在她的小腹中,深沒至柄。

  范閑心頭一顫,整個人橫飛了過去,將她撲倒在地,伸手點向她的小腹。

  §卷六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花辭

  范閑反應得足夠快,像道影子般沖過去,將長公主殿下撲倒在地,出指如風,電光石火間用真氣強行封住她傷口四周的幾處主要經脈。然而依舊發現……淡淡黑氣已經緩緩籠罩了她的明妍臉龐。

  這把黑色的匕首插在李雲睿的腹中已經有了一會兒,只是被那雙廣袖遮掩住,范閑沒有看到,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長公主殿下插刀入腹,居然還能如此自如地和自己說話,沒有流露出一絲痛苦,成功地瞞過了自己的眼睛。

  就是因為這一段時間,毒素早已經隨著血液流遍了她的全身,入了心臟,淡淡浮出她的臉龐。即便是費介此時出現在京都,也救不回她這條性命。

  范閑低頭,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她腹上的那把匕首,看著匕首的柄處,不由心頭微寒,因為有些眼熟。但此時卻不是管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一手扶住長公主的肩膀,一手按到她柔軟的小腹上面,承自北齊的天一道無上心法,就這樣毫不吝惜地灌了進去。

  半晌後,一直沉默,沒有半絲痛苦之色的長公主,終於皺了皺眉頭,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想好好品味一下痛楚和死亡的滋味,你何苦來打擾我?」

  她這一生一直高高在上,身為皇族的小公主,備受父母兄長寵愛,誰敢讓她痛苦?尤其是肉身上,除了太后的四記耳光,和皇帝在雷雨夜裡的暴怒,李雲睿此生,還真是不知道痛入骨髓是何等滋味。

  這話說的著實有些瘋癲。然而范閑哪裡有閒情與她鬥嘴,沉默地輸入著真氣,強行將她體內的毒素往一處逼著。漸漸地,李雲睿臉上的淡黑之色愈來愈濃,卻又往她太陽穴的方向聚攏,面部其餘地方的肌膚,重又回復到往常的明妍。

  范閑悶哼一聲,右掌在她柔軟的小腹上一拍,李雲睿朱唇微張。緊接著,他左手如閃電般探入懷中,取出一粒藥丸,塞進她的嘴裡。

  他對這把匕首上的毒很熟悉,因為這本來就是自己配的,所以這粒藥丸馬上發揮了作用。只是李雲睿遮掩的時間太長,毒素已經入心,卻是逼不出來了。

  范閑額上的汗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的那些電影小說,那些令人寒冷到骨頭裡的橋段,左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嘶著聲音吼道:「婉兒在哪兒?大寶呢?」

  在那些故事中,男主角往往在獲得最後的勝利後,痛苦地發現,敵人直到死都不肯告訴自己那些被他抓住的親人究竟藏在哪裡,究竟死了沒有,以此來折磨男主角一生。

  那些陰沉的黯淡的電影膠片和熒光幕上的離合,讓范閑害怕起來,顫著聲音,完全忘記了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憤怒而無助地對她吼叫著。

  ***

  李雲睿嘲諷地看了他一眼,眉尖再次輕動了一下,看來匕首上的毒藥已經全數散入體內,那種鋒利的痛楚感,終於清楚地開始侵襲她的神經。

  她低頭看著自己腹上插著的那把黑色匕首,輕聲說道:「不要總是利用自己的小聰明小手段,那些是沒出息的人才會用的。」

  范閑渾身寒冷,知道長公主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把黑色的匕首之所以令他無比眼熟,是因為這把匕首本來就是他親手做的。和費介先生在幼年時傳給他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樣,上面抹的藥物也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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