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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


  大東山頂這麼多雙眼睛望著他,尤其是還有遠遠超出塵世凡疇的強大人物盯著他,可他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著頭動作。他不是四顧劍,他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認定一件事情便會去做,而從來沒有在乎過別人會怎麼看,別人會怎麼阻止。所以他身為劍廬弟子,卻應范閑之命,在山門處力抗叛軍。他被葉流雲一手擊飛數十丈,卻依然奮勇地爬到了山頂。

  他準備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然而卻看見了自己的恩師被人砍斷了右臂,擊倒在地。

  於是他站了出來,撕開黃色的布條,將斷臂重傷後的師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條緊緊地綁在身上,右手啪的一聲砍斷一根倒地的細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舊廟宇的門口,面對著山頂上的所有人。

  四顧劍伏在徒兒的身上,他的胸腹部已經被打出了一個淒慘的大洞,鮮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的身上,緊接著滴落在地。

  他的臉上是一抹淒厲的笑容,笑容裡卻是無比快慰,因為他在自己最疼愛的徒兒身上。

  渾身是血的王十三郎背著渾身是血的師父,黃色的布條瞬即被染成鮮紅之色,他的手中握著細細的梁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恐懼之色,只是狠狠地盯著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

  意思很簡單,他要背四顧劍下山,誰要來攔?

  ***

  在後世的說書人嘴裡,大東山上這一場驚動天下,波及後世的圍殺之局,充滿了太多的詭變,殺伐。參與此事的人們都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物,所以說將起來是格外地興奮激動,每每連說三天三夜也無法說完。

  然而這三天三夜裡所講的,基本上只是一秒鐘內發生的事情。在這一秒鐘內,慶帝暴然出手,葉流雲重傷,苦荷與四顧劍已無生路。

  所有的說書人都遺忘了一個相對而言的小角色,那就是王十三郎。一方面是因為他們並不知曉東山之局結尾時的真相,二來是當時的十三郎與這幾位大宗師比起來,只是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色。

  雖然慶帝損耗了極大的精氣真元,然而以大宗師的境界,如果此時要殺王十三郎,只是舉手之勞。

  可王十三郎這個小角色依然不懼,愣愣狠狠地盯著慶帝的雙眼,手裡緊握著細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隨地拾起的木棒,給慶帝一記悶棍。

  腹部一片大創的葉流雲,盤膝坐在慶帝身旁不遠處運功療傷,看著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絲讚歎意味十足的微笑,歎道:「好一個年輕人。」

  殘樹之旁盤膝而坐的苦荷苦澀的笑容,也漸漸變得明妍起來,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門下真正的關門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讚歎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這個道理。」

  慶帝平靜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半晌後微微笑了笑。然後他輕輕向旁邊挪了一步,給背著四顧劍的王十三郎讓開了一條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師之位,竟然給十三郎讓開了一條道路!

  奄奄一息的四顧劍很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皇帝一眼,唇裡滲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聲音裡狂戾之意依然還在:「我這徒弟怎麼樣?」

  「師傅,不要說話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樣哄著自己的師尊大人。他並沒有在慶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讓路之後,馬上選擇下山,而是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中,走到了慶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樣東西。他揀得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萬丈的慶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揀起的是四顧劍斷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劍。

  王十三郎背著四顧劍,一手拿著一隻斷臂和一把劍,一手用細梁當成平日裡慣用的青幡,就這樣消失在了大東山的石徑上。

  片刻後,隱隱傳來四顧劍狂歌當哭的嚎聲,和一片狂戾的悲笑聲,回蕩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

  皇帝可以殺死十三郎而沒有動手,不是因為他惜才,而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與安之間的關係。四顧劍哭笑相和,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垂死的宗師,在最後一刻也要看看慶國的皇帝,究竟會不會犯下什麼錯。

  皇帝沒有犯錯。他沒有必要因為提前消滅東夷城的將來,而讓自己與慶國的將來離心。王十三郎的堅毅心境雖令他有些動容,但他依然沒有將這個年輕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地自信,狂妄地自信。而這種自信在今天之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顧劍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會帶去怎樣的傷害。即便四顧劍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間,可一個斷臂傷重臥床的大宗師,又算什麼?

  當然,這依然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會讓開路。因為以他的性情,對於所有的敵人,都應該在最好的時機內率先剷除。范閑也不是他考慮的真正原因。

  皇帝沒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

  四顧劍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飄走的。北齊的國師飄然而去,去自己的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後幾日的煎熬。天下四大宗師,經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勢力間的大勢對比,終於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慶國一統天下的最大障礙,從今以後再也不復存在。

  直到苦荷也離開了大東山頂,五竹才緩緩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腳,收回了自己無聲無息的威脅。

  在這等時刻,還敢威脅慶國皇帝的,整個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慶帝平靜溫和看著他,開口說道:「老五,我需要你一個解釋。」

  當著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稱呼對方老五,很自然地沒有用朕來稱呼自己。

  五竹緩緩低頭,半晌後說道:「我不喜歡。」

  是的,這位瞎子宗師在大東山頂養傷一年多,他似乎記起了一些什麼,話變得越來越多,表情也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也開始擁有了一些普通人應該擁有的情緒,比如喜歡,比如不喜歡。

  只是他的情緒表現得比較極端,和他此時臉上的冷漠並不相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管你什麼一統江山的霸業,管你什麼花了二十年營造的驚天大局,我不喜歡的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爺讓我保護你的安全。」五竹抬起頭來,隔著黑布看著皇帝,說道:「你現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時日沒有稱呼范閑為少爺了。

  慶帝面色平靜,並沒有一絲惱怒。他知道老五當年和葉輕眉在東夷城的時候,和四顧劍有些舊誼,至於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還在苦荷門下。

  不過那兩位大宗師已經廢了,馬上便要死亡。慶帝並不擔心什麼,平靜看著五竹說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片刻後抬起頭說道:「我記起來了一些事情,但沒有記起來,那個人是你。」

  那個人自然是當年曾經練過上下兩卷無名功訣的人,在范閑小的時候,五竹便曾經對他說過,只是卻不記得是誰曾經練成,今日他才想起,原來是慶國的皇帝。

  五竹臉上的黑布顯得格外挺直:「再見。」

  最後這句再見,五竹是對著盤膝療傷的葉流雲所說,說完這句話,他一手握著腰畔的鐵釺,平靜地走向了石階,開始下山。他沒有和皇帝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對身後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舊廟宇表示告別,便再次消失在石階上。

  ***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山頂上只有皇帝一個人站著。今日苦荷與四顧劍必死無疑,多年大計得以實現,一統天下的宏願便要以此發端,然而皇帝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多少喜悅的神采,他只是靜靜地站著,迎接著天穹上的日頭與微濕的海風,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人在高處不勝寒。如今的天下再也難以找到與他並肩的人,無論是誰,在這一瞬間,都會生出些異樣的情緒。

  然而這樣的情緒並沒有維持多久。

  山頂上活下來的人很多,隨同祭天的官員竟還有大部分活著,慶廟的祭祀也活下來了一大半。宗師戰雖然玄妙無比,但卻異常強大地控制在一個完美的範疇之內,除了最後的那一記王拳,和那些被碾碎的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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