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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二


  然而世間,總是有那麼幾個不怎麼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比如先前化為流雲而過的慶國大宗師葉流雲,比如此時手執一把劍,正在石徑上遇神弑神,顧前不顧後,劍意淒厲絕豔已經到了頂點的那位。

  高達咽下口中發甜的唾沫,強行平伏了一下呼吸,聽著石徑上的聲音越來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們只怕已經死在了那名大宗師的手中。

  虎衛,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對陛下的忠心,明知道自己這些人面對的是人世間最巔峰的力量,可他們還是堅毅地擋在石徑上,擋在陛下的身前,潑灑著碧血,剖開了胸腹,捨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達……這時候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應該再沖過去,再攔在那個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當對方劍下的另一條遊魂。

  哪怕自己已經受了重傷,哪怕自己的刀已經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達在這一瞬間卻猶豫了一下。

  長長碧血石徑上,不知道有多少虎衛試圖七人合圍,用日常訓練中對付九品上高手的方法那對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來,攜著一往無前氣勢的劍,只是那樣輕輕地揮舞著,泛著重重的殺氣,便將人們的刀斬斷,手臂斬斷,頭顱斬斷。

  而高達之所以還能夠活著,在飛越之後,依然活著,正是因為這兩年和范閑在一起的日子之後,他受了范閑太多的影響,他厲殺的長刀中不自主地帶上了幾分范閑小手段的陰暗印記。

  不再一味厲殺,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對上那位大人物,高達依然不是一合之敵,經脈被劍意侵襲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來。

  既然活下來了,還要去送死嗎?

  不!

  高達眼瞳裡閃過一抹異色,小范大人曾經無數次說過,什麼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來,才有機會挽回,大東山被圍,自己再次沖過去,死在石徑上也於事無補。

  他用手捂著嘴唇,讓鮮血從手指縫裡流出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望著林下,林下叛軍的防禦圈,明顯因為接連兩位大人物的到來,而顯得鬆懈了一下。

  高達咬著牙,眼裡滿是堅毅之色,他決定要找機會突圍出去。

  從他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就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皇家虎衛了。而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抉擇,在兩年後,會給這天下帶來多少的震驚。

  ***

  滴答滴答,血滴緩緩墜下,很微小的聲音,在這一刻卻顯那樣刺耳,甚至讓場間的人們感覺,滴血的聲音,甚至比身後古舊廟宇的鐘聲更能蕩滌人們的心靈。

  因為……血滴是從一把劍的劍尖上滴落。

  這把劍緩緩升起,越過最後一級石階,出現在大東山山頂的眾人眼中。

  劍很普通,看不出什麼異樣,就連劍柄,也是隨便用麻繩縛了一層,看上去有些破舊。

  然而就是這樣普通的一把劍,並不怎麼反光的劍面,卻耀著一絲令所有人感到畏懼的強勢與寒意,尤其是劍身上的血水緩緩向劍尖聚集,再緩緩落下,似乎是讓看到這把劍的人們,都感覺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隨著這個過程往體外流著。

  所以他們的臉色都發白起來。

  然後看見了握著這把劍的那只手,那個人。

  那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身材並不高大,反而顯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葉流雲的瀟灑不沾塵形象完全是兩個極端,這位大人物因為身體矮小,麻衣破爛,渾身滿是衣物的裂口灰塵血水,手中提著一把沾血破舊之劍,而顯得無比委瑣。

  然而沒有人敢因為這個委瑣的感覺發笑,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大人物殺起人來,絕情滅性,從恐怖的程度上講,要比葉流雲還要可怕。

  ***

  洪老太監靜靜地看著拾級而上的委瑣劍者,微微一笑,然後緩緩收回釋發出去的霸道氣息,整個人的身體又佝僂了下來,回復了一個老年太監的模樣。

  慶帝滿臉冷漠看著石階處,看著葉流雲與新來的那位,往前輕輕踱了一步,平靜說道:「看來雲睿這一次下的本錢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發瘋?家國家國,為家族而叛國,實在是讓朕意想不到。」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與葉流雲站在一起,自然說明天底下最強悍的幾個老怪物已經聯手做了一個決定,不能讓慶國開國以來最強悍的那位帝王繼續生存下去。

  葉流雲溫和一笑,不解釋,不自辯。

  自從那位拿著一把劍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來,所有的人都安靜了,生怕驚擾了那人。但慶國皇帝卻是一點不懼,冷笑盯著那件滿是破洞的麻衫,嘲諷說道:

  「四顧劍,你不在草廬養老,在這大東山做什麼?看你這狼狽樣,殺光朕的虎衛,你以為就不用付出些代價?白癡就是白癡,我大慶朝治好你的癡病,你不思報恩也便罷了,非要執劍強殺上山,空耗自己真氣……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你的腦袋也沒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個矮小的人,一把破爛的劍,一身狼狽的衣,就這樣絕殺淩厲地殺上不盡石階,殺盡百余虎衛,整個天下,也只有那個顧前不顧後,裹脅一往無前劍意,單劍護持東夷城及諸侯小國二十年的四顧劍。

  沒有人敢對四顧劍不敬,只有慶國皇帝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然而這番譏諷的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卻聽出了幾份色厲內荏的味道。

  沒有人敢不回慶帝的問話,然而四顧劍……卻是看也懶得看慶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著皇帝身邊的洪老太監,漸漸的,這位大宗師的眼神熾熱起來,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陰影,融化掉洪老太監蒼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顧劍開口了,他的聲音卻不像他的身體,亮若洪鐘,聲能裂松,卻興奮地顫抖著。

  「剛才是你吧,好霸道的真氣……」四顧劍癡癡地看著洪老太監,「我知道范閑也是走這個路子,原來你是他的老師……如此說來,十幾年前在京都皇宮裡釋勢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間的傳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慶國皇帝,被這位大宗師視若無睹,皇帝陛下雖不動怒,眼神卻漸漸冰冷下來,看著四顧劍說道:「閣下三次刺朕,卻是連朕的臉都見不著便慘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顧劍似乎此時才聽到慶國皇帝的說話,眼光微轉,看著慶帝的臉,沉默半晌後忽然搖了搖頭:「你比你兒子長的差遠了,有什麼好看的?」

  皇帝微笑說道:「這自然說的是安之,難道你見過他?」

  四顧劍偏了偏頭,說道:「我有個女徒孫,叫呂思思……明明她的師姐是被范閑殺死的,可是在杭州遠遠見過范閑一面,這小丫頭便忘了怨仇,變成了花癡,天天捧著什麼半閑齋書話在看……如此說來,范閑那小白臉自然是生的不錯。」

  海風微拂,在山巔穿行,慶帝哈哈大笑道:「你們東夷城一脈,果然都有些癡氣。」

  四顧劍沉忖片刻後,認真說道:「我是白癡,我那小徒弟更白癡,我徒孫是花癡,這也很應該。」

  然後這位看上去有幾分傻氣的大宗師忽然望著慶國皇帝說道:「治國、打仗這種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沒有幾個比你更強大的,所以我必須尊敬你,剛才對你不禮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氣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禮。

  然後皇帝和四顧劍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就連越來越勁的海風也遮掩不住這笑聲傳播開去。四顧劍的笑聲是挾著精純至極的真氣,自然破風無礙,而皇帝的笑聲,卻是他久為天下至尊所養成的豪氣無礙。

  笑聲戛然而止,場間一陣尷尬的沉默,似乎雙方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將這場荒誕的戲劇演下去。

  殺與被殺,這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需要彼此寒暄談心,講歷史說故事的長篇戲劇。

  而為什麼慶帝和四顧劍二人先前卻要拙劣地表演這一幕?

  慶帝緩緩將雙手負在身後,歎息了一聲,不再看石階處的兩位大宗師,平靜說道:「此局本是朕依著雲睿之意,順她佈局之勢,意圖將世叔長留在此……不料雲睿計劃如此之瘋狂,竟不顧國體安危,將東夷城與北齊也綁上了她的戰車。」

  他回頭,沒有絲毫畏怯,靜靜看著四顧劍笠帽下的陰影部分,說道:「大宗師久不現世,出世必令世間大震。今日二位來此,自然是勢在必得,朕雖不畏死,卻不願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實在不知,閣下為何卻也要陪我拖這麼久?」

  四顧劍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說道:「為什麼我對這位公公如此感興趣?因為天底下這四個怪物,我們三個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這位公公喜歡躲在宮裡……正因為我瞭解葉流雲,所以我知道他的性情,如果可以,他會一個人動手,而不會等著我們這些外族人來干涉慶國的內政。」

  四顧劍平靜下來,對著洪老太監敬重說道:「即便公公在此,葉流雲也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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