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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六


  「守城弩是葉家的。」靖王爺盯著范閑的眼睛,「但你不要忘了秦家。」

  王爺這話就說的太直接了,范閑想裝也無法再裝,心中在狐疑之外也是格外感動,這老傢伙,對自己也太好了些吧,皺眉問道:「我和秦家沒仇。」

  王爺哼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什麼,抬步出了泥菜地,再往園子裡深處走去。

  范閑看著他的背影,隱約猜到了一點,王爺之所以敢推斷出秦家會出手,肯定是因為當年的事情,只是秦家和當年太平別院血案的關聯……這可是父親大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連陳萍萍,也是在那之後,又查了十幾年才查到的問題。

  王爺為什麼知道?

  想到此節,范閑心中熱血一湧,再也顧不得那多,直接趕上前去,抓住了靖王爺的袖子。

  靖王爺一怔,緩緩回頭。

  范閑望著他,極為誠懇說道:「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天下沒有誰知道秦家參與當中?為什麼京都流血夜的時候,這件事情沒有被掀出來。」

  ***

  「你問的太多了。」靖王爺歎息說道:「雖然我只是個不務正業的閒散王爺,但你記住,我畢竟也是皇族的人……至於我為什麼知道你身後那兩個老傢伙都不知道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當年我年紀還小,還跟在母后身邊。」

  王爺的眉角抖了兩下,露出很促狹的笑容:「年紀小,總是喜歡到處躲迷藏,所以有時候很容易聽到什麼東西,至於偷聽到了什麼內容,這麼多年裡,也沒有別的人知道。」

  范閑苦笑,欲言又止,王爺肯點出秦家,已經算是對自己異常愛護,可是那件事情如果涉及到太后,那可是王爺的親生母親,怎麼還能說下去?

  「雲睿那時候年紀小,這件事情和她沒關係。」靖王爺沉默一陣後忽然說道:「這一點,我還是想和你講清楚,你自幼便跟著范建和監察院,學會了很多,但有很多事情,也變得可笑起來。」

  此時老少二人站在寒冷的田壟上,不遠處便是靖王府的牆,牆外便是京都一成不變淒冷的天空,而范閑聽著身旁王爺的說話,心頭卻是溫暖無比。

  「什麼事情?」

  「不論是陳萍萍那條老狗,還是你父親,都是玩弄陰謀的高手,所以他們總喜歡把事情搞的很複雜,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誰都不信,而且最不信任的就是彼此。」靖王爺冷笑說道:「這是最愚蠢的事情,陳萍萍以前甚至還懷疑過雲睿,也不想想,那時節,雲睿才多大年紀。」

  范閑苦笑,父親與陳萍萍之間的相互猜忌與防範,自從母親死後便一直存在,越來越深,直至自己入京後才好了起來。

  「我把老秦家的事情咽了這麼久,今天講給你聽,不是要你去報仇。」靖王爺平靜說道:「我只是覺得你得罪軍方已經夠多了,而我們慶國本來就是以軍立國的所在,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軍中真正的敵人是誰,我擔心你會隨便死去。」

  隨便死去四個字,靖王爺說的很沉重,他已經不想再有誰這樣隨隨便便死去。

  范閑一揖及地,然後直起身子,問出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爺,您為何對我這般好?」

  ***

  靖王爺聽著這話,忽然怔了,怔了許久之後,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尖,越來越淒厲,直笑的他肚子都痛了起來,蹲在了田壟之上,捂著小腹,半晌都抬不起頭來。

  范閑心頭微亂,有些木然地站在一旁,看著身邊的這位王爺,看著王爺頭上與他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花白頭髮在寒風裡飄拂著,看著他眼角因為笑容而擠出來的淚水。

  許久之後,靖王爺直起了身子,皺眉想了半天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然後他走下了田壟。

  范閑依舊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陛下和我都是由姆媽抱大的。」靖王爺平靜說道,臉上早已回復了往常的滄桑與寧靜,「那時候的誠王府並不怎麼起眼,在京都裡也沒有什麼地位,所以皇兄與我還可以四處玩耍。你父親當時也天天跟著我們,再加了宮……宮中請來的伴讀陳萍萍,我們四個人天天混在一起,我年紀最小,當然最受欺負。」

  「後來皇兄范建和陳萍萍去姆媽的老家澹州玩耍,回來後就樂滋滋地說,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靖王爺笑了起來:「後來沒過多久,那位姑娘便到了京都,找到了誠王府。」

  范閑也笑了:「那是我母親。」

  「是啊。」靖王爺悠然思過往,「記得當時年紀小,我天天纏著你母親玩,嗯,當時我叫她葉子姐……你母親很疼我的,所以哥哥再也不可能讓陳萍萍來欺負我了,這樣很好。」

  一老一少二人邊說邊走,不一時來到了一間書房的外面,范閑雖然有心多聽王爺講些舊事,但依然將注意力放到了書房中,因為這間書房明顯少有人來,王爺日常喜歡種菜,自然不喜歡讀書。

  靖王爺推門而入,嘶聲說道:「坐。」

  范閑也不拂座上灰塵,很安穩地坐了下來。

  靖王爺在書櫃裡翻了半天,終於翻出了一本厚書,然後遞給了范閑,說道:「看。」

  范閑一怔,雙手接了過來,一看封皮,是農藝講習,不由納悶地看了王爺一眼。

  靖王爺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關於你的母親,我沒有什麼太多的話可以說,你問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其實不對,我對你不夠好,至少我被他們瞞了將近二十年。」

  王爺緩緩走出書房,用微佝的背影對著范閑,聲音有些頹喪:「我一直以為她沒有後人。」

  ***

  范閑坐在滿是灰塵的椅子上,隨手翻閱著那本厚厚的農藝講習,心裡卻在想著靖王爺先前說的話,其實他能隱約捕捉到靖王的心思,那一抹青澀的,苦澀的,不能言諸於口,卻銘記終生的心思。

  當一位少年初始萌動,身旁多了一位溫柔、美麗、無所不能、無所不包容的姐姐時,難免會有這樣的一場故事發生。

  自己重生到這個世上時,已經是一個成熟的靈魂,但在前世,何嘗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所有的男子,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只不過正常的世人們,在成長之後,總會有真正甜美的果實,填補進自己的精神世界。

  而靖王的正常成長經歷,很明顯被慶國的大歷史從中打斷了,葉家一夕覆滅,靖王卻不能怒,無處怒,故而早生華髮,身影微佝,只敬田園不敬宮廷。

  范閑的手指翻動著微微發黃的書頁,忽然手指頭僵硬了一下。

  他看到了幾張薄紙,夾在厚厚的書中,心頭一動,快速地向後翻著,又翻出了幾張薄紙。

  紙上的筆跡很陌生,又很熟悉,書寫人的毛筆明顯用的不夠好,筆劃直直愣愣,就像是火柴棍在搭積木。

  紙上的內容,也並不出乎范閑的預料,上面記錄著某人對某人的某些建議,比如監察院,比如商賈事,還有幾張便條,是說今天想吃什麼,明天大家打算到哪裡去玩……

  范閑笑了起來,對著那幾張紙自言自語道:「你寫的別的東西,大概都被這天下人燒盡了,沒想到當年的小男生還留了幾張下來。」

  他偏偏頭,又說道:「不過你的字寫的真沒有我寫的好,而且盡在氣力放在大處,卻不放在小處,毛筆用不慣,就用鵝毛筆好了,對了,我在內庫那邊做了個小坊,專門做鉛筆,在這些事情上,我比你要聰明很多的……」

  沉默了片刻,范閑想了想,把這幾張紙收入了懷中,想來靖王爺也需要這種解脫。他站起身來,臉上掛著恬靜的笑容,走出了書房。

  ***

  靖王爺不在書房外,這王府范閑已經來過許多次,也不需要丫環帶路,負著雙手,搖啊搖著,便到了一排大房外面,這排房間攏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院門上卻掛著一把大大的銅鎖。

  范閑看著這把鎖忍不住笑了起來,走上臺階大力叩門,喊道:「再不來開門,我就走了啊。」

  「別走!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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