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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六


  范閑點點頭,這樣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確實對於隱藏身份來說,是一個必備的條件,只是不知道對方是怎樣在當年的清洗中逃脫出來,更不明白,為什麼對方會選擇在此時向自己挑明。

  「少爺,我不是范府的人,也不是監察院的人。」許茂才平靜地說道:「我是葉家的人,更準確的說,我是小姐的人。」

  「你是泉州水師的老人?」

  證實了自己的判斷後,范閑的眉頭卻沒有舒展開去。

  「正是。」許茂才應道:「二十年前,我就是泉州水師舟上的一名水手,泉州水師被裁撤之後,變成如今的三大水師,而我……來到了膠州,並且一直在軍中呆到了現在。」

  范閑知道這一段歷史故事,這一段與葉家牽絆著,永遠揮之不去的故事。當年京都事變,母親大人在太平別院遭遇突襲,五竹叔只來得及抱走了一個自己,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的關係,五竹叔才沒有以一個人的力量去挑戰這一個國度……

  不過事情終究是發生了,京都裡老葉家的勢力在一日之內被拔起。問題在於,葉家的根基並不僅僅局限於京都一地,而是在各郡各路裡都有自己的產業,甚至這種觸角已經伸展到了慶國的方方面面,各個角落裡,軍隊也不例外。

  當皇帝陛下帶著范建班師回朝,當陳萍萍趕回京師之後,局面已定,所以在復仇之外,擺在君臣面前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處理葉家遺留下來的龐大產業與影響力。

  正如歷史上發生的那般,正如范閑所知的那般,葉家的三大坊被收歸了皇廷,成為了如今影響著慶國經濟命脈的內庫,而那些葉家的掌櫃們,卻被朝廷軟禁了下來,葉家,則被安上了謀逆的罪名。

  在京都事變四年之後,皇帝帶著陳萍萍與范建進行了一場血腥的反撲與復仇,直接殺光了京都裡三分之一的貴族,甚至將皇后本來極為強大的一族屠殺乾淨,卻依然改變不了某些事情。

  比如葉家的罪名,以及對葉家的處置問題。因為這件事情,肯定與深宮裡的那位老人家有關係,而且涉及到天下的太平。

  葉輕眉死的蹊蹺,死的冤屈。為了防止葉家勢力的反撲,慶國朝廷必須對葉家進行清洗,進行有甄別的繼承。為了慶國的穩定,這是唯一的選擇,從後來的發展看來,便是陳萍萍與范建也都默認了這一點。

  所以慶余堂的掌櫃那麼多葉,可以在京都裡苟延殘喘,直至許多年後,被長大成人的范閑帶出京都放風。而葉家遺留在朝廷與軍隊中的勢力,卻是被無情地一掃而空,不留絲毫。

  而當年的泉州水師,因為要負責內庫的出產護航工作,所以被葉家滲透的最厲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若是葉輕眉的私家水軍,所以在事後的清洗中,泉州水師也成了首沖之地,被朝廷無情地裁割成了三個部分,在暗地裡的鎮壓與清洗之後,便成為了如今慶國的三大水師。

  每每思及當年之事,一直壓抑在范閑內心最深處的那股邪火便開始升騰起來,他明白,葉輕眉既然已經死了,為了天下的太平穩定,那些老人家必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如果自己是皇帝,想必也不會手軟……只是,他的心裡依然會有些不舒服,不愉快。

  發現了范閑開始走神,那位叫做許茂才的泉州水師老人輕聲咳了兩下。

  范閑回過神來,有些表情複雜地看著這位許將軍,心中湧出了諸多疑問。這樣一位葉家老人,在怎樣在當年水師的清洗中活了下來?又是怎樣將自己的身份掩藏到了今天?葉家的勢力自然都沒有死光,不過絕大多數人早已如內庫裡的司庫一般……忘卻了當年的身份,在坦露自己後,成為了朝廷裡的一員。

  而許茂才,顯然不是這種。

  范閑很直接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許茂才更加直接地解釋道:「我入水師太晚,小姐本來是安排我在海上鍛煉兩年,便進監察院幫院長大人……不過,您也知道,後來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沒有機會與陳院長搭上頭,很湊巧或者很幸運的……苟活到了今天。」

  「你的意思是,如果陳萍萍知道你是葉家的人,也不會容你留在軍中。」范閑冷漠地說道。

  許茂才微微一怔,思想片刻後緩緩應道:「不知道,但我的運氣已經足夠好,所以我不會去賭。」

  「那我父親呢?」

  許茂才知道這位年輕人說的一定不是龍椅上的那個男人,而是戶部尚書范建大人,略一思忖後說道:「當年的事情太古怪,我……誰也不敢相信。」

  誰也不敢相信,雖然依然是平穩的語氣,但范閑能聽出對方言語中的一絲寒冷與失望。京都事後,朝廷裡沒有人為老葉家喊冤,而且當時的情況確實太過古怪,身為葉家釘子的許茂才總在心中懷疑著,陳萍萍與范建究竟在那件事情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范閑依然是面色不變,反而微微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我與老葉家的關係,不過我不是很瞭解,你這個時候來和我說這些事情,有什麼意義。」

  這是個試探,從開始談話到現在,范閑自問沒有表現出任何可以被人捉住把柄的地方。

  許茂才疑惑抬頭,像看著陌生人一樣地看著范閑,卻渾然忘了,自己與范閑在今天之前,本來就是陌生人。

  「少爺,您是小姐唯一的骨肉。」許茂才沉聲說道:「小姐的家業必須是您繼承,而小姐的仇……您身為人子,自然也要落到您的肩上。茂才不才,願做犬馬。」

  范閑沉默了少許後緩緩說道:「據我所知,當年參與此事的王公貴族,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經被殺死了,陛下英明,只是讓這些無恥匪類多活了四年。報仇?我應該找誰去報?」

  很明顯,許茂才這些年一直隱藏在膠州水師裡,對於朝廷上層的動靜並不清楚,但很奇妙的是,在這位將軍的心中,總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葉家的仇人肯定沒有死光,而且也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地死光了。

  所以他微微搖頭說道:「這是需要少爺去想的問題。」

  范閑是敬佩面前這人的,此人既然沒有什麼馬腳露在朝廷眼裡,如今也已經混成了膠州水師的一員重將,那麼完全可以就這般幸福地混著日子,將什麼葉家,什麼小姐都拋諸腦後,享受著高官貴爵,而不用想著向朝廷報復這一類很恐怖的事情。

  而且按對方的話來說,他當年入葉家的時間並不長,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

  范閑依然不為所動,微笑說道:「我為什麼要想?」

  「您是葉家的後人。」許茂才呼吸稍微變得快了一些,似乎有些失望。

  范閑搖搖頭,說道:「將軍,我敬重您的為人,但您似乎忘了一點,我不僅僅是母親的兒子,我還是個有父親的人。」

  許茂才霍然抬首,冷冷地盯著范閑的臉,片刻後臉上湧現出了失望、震驚、瞭解、放棄諸多複雜的情緒,苦笑說道:「也對,少爺畢竟也是位皇子。」

  依世間尋常理論,范閑是葉家的後人,但更重要的身份卻是皇帝的私生子,尤其是葉輕眉早死,一個被皇室暗中看管長大的人兒,怎麼可能對從未見面的母親留有多少感情?如果為葉家復仇的對象是朝廷……難道這位皇子會願意造自己家族的反?

  這個社會,依然是個純正的父系社會。

  所以許茂才雖然失望,但也並不怎麼吃驚,只是唇角牽起了一絲苦笑,暗自想著自己忍了這麼多年,今天驟然看到小姐的骨肉後,終究還是忍不住了,卻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不是馬上便要到來的滅口。

  出乎他的意料,范閑只是溫和問道:「你既然能聽明白我先前的那段話,那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今天夜裡敢來找我?」

  許茂才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個,沉默半晌後說道:「自從消息傳開之後,我一直在暗中留意您的消息,注視著您的所作所為……並且想辦法打聽到了您離開澹州之後,這幾年間做了些什麼事。不論是執掌監察院還是接手內庫……我總覺得您做事的風格與手法,以及後面隱著的那顆心……和小姐很像。所以我……選擇來見您。」

  所謂消息,自然是指的去年震驚天下的范閑身世之謎。

  范閑忍不住自嘲笑了一下,不知道母親當年是不是如自己這般陰險無恥,不過能夠空手創出偌大的家業,想來也是沒有少用厲害手段,而且那兩位親王的死,與母親可是脫不了關係。至於許茂才極敏感地發現……那兩顆極為相似的心?

  同是天涯穿越者,相逢何必曾相識。

  范閑溫柔地笑著,心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要找兩個在心思方面能夠靠近,並且能夠互相理解的人,也就只有自己與葉輕眉了,這種關係甚至要比一般的母子關係更為奇妙,或許少了一些血緣上的親近,卻多了一些精神上的親近。

  而且難以弱化。

  這一定會是慶國皇帝所不能猜想到的一點,甚至是范建與陳萍萍也無法想像,整個天下都會覺得不可理喻的事情。身為皇子的范閑,為什麼會對從未見過面的母親有那般深沉的感情,甚至會深沉到將這個世界上的所謂親情與皇族遠遠拋離。

  正是沒有人能夠明白范閑對葉輕眉的感情,所以這世上再聰慧的人,都不可能猜忖到范閑的真實心思,而在將來的某些重要時刻,某些人一定會為此付出某些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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