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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六


  ※第六卷 殿前歡

  §卷六 第一章 梧州姑爺

  〖釣魚臺,十年不上野鷗猜。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欠伊周濟世才,犯劉阮貪杯戒,還李杜吟詩債。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望雲霄拜將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煙月迷魂寨。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元張可久《殿前歡》次酸齋的二首,以為題記)

  ***

  梧州城裡天氣正熱,那些在街旁角落裡的小野花也許是知道來日無多,於是拼盡了全身氣力,憤怒地進行著最後的開放,黃滲滲的顏色與青灰的城牆一襯,顯得愈發刺眼。

  直道右側鄰湖一邊,是梧州新修不久的一座酒樓,乃是最清靜最熱鬧的去處。所謂清靜熱鬧,其實並不抵觸,清靜指的是環境,而熱鬧指的是人群。

  此時剛過正午不久,天上的太陽散著刺眼的光芒,烘烘熱氣在城中浮沉著,將所有的閒人都趕進了酒樓裡。酒樓後方,是一座新開出來不久的小湖,湖風借勢灌入,就宛如內庫出產的那種大片風扇,只是不需要人力,也能給樓中眾人帶來清涼之意。

  湖面上青萍極盛,厚厚地鋪在水面,遮住了陽光,用陰影蔽護著水中的魚兒。

  自打京都多了一個叫做抱月樓的所在,這全天下的酒樓似乎在一夜之間都患了失心瘋,學習起了那種安排,樓後有湖,湖畔有院。

  只是這梧州的樓,湖,院,其實都是屬於一個人的。

  這個人對於梧州人來說,就有如這樓的清靜,這湖上的青萍,這穿行于民間的清風,無所不在,保護著、庇佑著梧州城裡一切。

  梧州沒有大商,沒有大族,沒有大軍,有的……只是這一位大人。

  自從二十餘年前,這位出身貧寒的大人入仕後,他的名字便成為了梧州城的象徵,只要有他在,梧州人的日子都很好過。

  人都是有故鄉情的,雖然全天下人都認為那位大人乃是千古第一奸相,可對於梧州來說,大人……就是梧州。便在官場之上,人們往往也棄名諱不稱,直接稱那位大人林梧州。

  是的,我們這時候在說的,便是那位大慶朝最後一位宰相,如今偏居梧州養老的前相爺,林若甫。

  自從林若甫辭官歸鄉之後,以他的身份自然極少出來與梧州的百姓們見面,就是那些恭敬如孫子般的知州大人,執弟子之禮的總督大人,也沒有多少機會能夠見到他的容貌。但是他對於梧州城的影響力卻無人能及,且不說影響力,這梧州城至少有一半產業都是姓林的。

  梧州城因為他貪了天下而繁華,所以梧州的百姓再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林若甫半句壞話,哪怕是那些最有熱血的學子們。

  但別的人就不見得了。

  「我便要為明家鳴這不平!」酒樓中,一位三十左右的人憤憤不平說著,眉宇間滿是激憤之色。不知道他是做什麼行當的,但話語間的尖刻之意卻是掩之不住,「難道逼死了一條人命,朝廷就是罰些俸祿便作罷?」

  江南之事影響太大,也影響到了江北之地的梧州境內,如今的天下,對於江南事的議論極多,慶國畢竟不是一個嚴封言路的封閉國度,而監察院八處也沒有能力能於京都外的所有地方進行監督,所以人們議論時的膽氣還是頗大。

  因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巡江南路欽差范閑的名聲受到了極大的衝擊,而連番動作下來,明家已風雨飄搖,更是證實了范閑的心狠手辣。這世人往往都是同情弱者的,於是議論之中,都有些蔑視官府那一面。

  只是范閑自登上舞臺之後,太過光彩奪目,就是監察院的黑暗也不能稍去其光彩,所以並不是所有人都在為明家鳴不平,而那些年輕的學生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得到了消息,將自己的屁股再次往天下士子領袖小范大人的身邊靠了過去。

  說到底,其實也沒有幾個人會相信滿腹詩華的小范大人,會貪明家的銀子。

  「明家?有什麼不平?」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恥笑道:「不過是個與海盜勾結,殺人劫貨的大土匪罷了,小范大人對付他們,乃是朝廷之幸,萬民之福,只有你這等愚夫才會做出這等肅蠢之狀。」

  那位中年人惡意大作,一拍桌面說道:「哪裡又來的什麼海盜?休要血口噴人,我便是蘇州人,明老太君何等樣的慈悲……人已死了,怎還容得你這黃口小兒胡亂構陷!」

  先前與他爭辯的年輕人是梧州城裡一位士子,此時聽著這位中年人自報來路,才知曉對方是來自蘇州的旅者,不由冷笑一聲,揮著扇子扇風說道:「此事早已在士林之中傳遍,明家……你還以為真那麼乾淨?」

  「倒是小范大人……敢問這位兄台,你可知道小范大人做過何等見不得光的事情?」

  那位蘇州商人一愣,細細想來,發現范大人這幾年間一直在京都為朝廷做事,要說他做過些什麼惡事,還確實沒個說頭。

  梧州學士微笑說道:「想不出來吧?小范大人天縱其材,持身甚正,揭春闈弊案,赴北齊揚國威於域外,如此人物,怎會與你們這等銅臭商人奪利?那明家……若不是暗中行了太多人神共憤之事,又怎會引動小范大人出手?」

  其實這話便有些強詞奪理了,不過也讓那位蘇州商人一時間無法反駁,只得恨恨說道:「明家勾結海盜?這江南人都不知道,你們梧州人倒知道了……海盜在哪兒呢?朝廷怎麼沒有抓住?如果明家真的有問題,朝廷應該明典正刑地審案,怎麼能用強勢逼人?」

  雙方吵得愈來愈凶,聲音漸漸高了起來,火氣也大了起來。商人雖未辭窮,卻已面紅,站起身來,捲起袖子,便準備去打上一架。

  幸虧旁邊有人上來攔著,那位文弱書生才沒有吃虧。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在拉架的過程中,似乎有幾隻黑腳往那個蘇州商人身上踹了幾腳,踹得那位商人哎喲連連。

  ***

  看著這一幕,酒樓裡的人們都有些愣了,尤其是那些路過梧州的旅客們,心想爭論小范大人的事情,為什麼蘇州商人卻像是得罪了全體梧州百姓?再看了一會兒,這些旅客們更覺心寒,居然連店小二都上去踹了一腳!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角落裡一個桌子上發出一聲嬌喝:「都住手!」

  聲音的主人乃是位女子,身著緊身打扮,淡黃色的衣衫,包裹著曲線十足的身軀,腰畔系著一柄長劍,看來是個江湖中的人物,容貌倒是生得十分秀氣。

  與她一桌的幾人聽著這聲喊,紛紛暗道糟糕,心想小師妹又要鬧事了,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桌後的師傅,想將這位女子喚回來,沒想到這位女子動作快,已經走到了樓中間。

  桌上一行人的師傅滿臉平靜,年近中年,渾身上下精氣內斂,看不出深淺,只是有些頭痛地搖搖頭,對於這姑娘似乎也沒什麼法子。

  正在打著太平偏肘拳的幾人看見來了個多事之人,便散了開來,留下中間那個可憐兮兮的蘇州商人。畢竟這女子身邊帶著劍,一般的平頭老百姓誰願意去招惹。

  「你們為什麼要打他?」那女子皺了皺眉頭,喝問道。

  樓內的梧州市民們笑了笑,根本懶得理會他,倒是先前那位書生冷笑說道:「大庭廣眾之下,侮辱朝廷命官,就算大人們大度,咱們這些人難道便也打不得?」

  「侮辱朝廷命官?」那年輕女子厭惡地一擰眉頭,說道:「那范閑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樓中大嘩,就算那位蘇州商人對范閑多有不敬之語,但此時聽著這女子大言不慚地瞧不起范閑,也不禁有些吃驚。

  范閑何許人?如今這天下,還有哪位年輕人能比他的風頭更盛?怎麼這位姑娘卻敢如此說話?

  那位梧州書生冷笑道:「小范大人確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這世上再難找個比他更了不起的人了。」

  那位清麗女子皺著眉頭,似乎覺得欺負這些人不算什麼本事,問道:「可這和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梧州書生微嘲笑道:「不明白?小范大人是我們梧州姑爺,這人居然敢在梧州的酒樓上,說咱們家姑爺大人的壞話,你說他是不是討打?」

  梧州姑爺。

  范閑娶了林若甫的女兒,自然而然,便與梧州這個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建立起了一種親密無間、分外古怪的關係。自林相退位之後,梧州城在京都便沒有了說話的人物,人民不免有些惱火,但是范閑這位姑爺混得是如此霸道,梧州城的民眾自然也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怎會容得外地的旅者放肆地議論范閑。

  蘇州商人這頓打,真是無妄之災了,誰讓他忘記了小范大人與梧州的關係。

  ***

  那位清麗女子似乎很討厭聽到范閑的名字,唇角微翹,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那又如何?也不見他敢在咱們北齊放肆?原來只是仗著老丈人的威風,躲在梧州當烏龜啊……」

  原來這一桌子人竟是北齊人!

  雖說南慶與北齊早已恢復邦交,兩國聯姻加上苦荷收徒一事,正在過著蜜月,但畢竟是幾十年的老仇人,兩國百姓之間的仇視並沒有減低太多。此時聽著這女子自暴身份,樓中所有人都露出了警懼的神情。

  就連那位被打的蘇州商人也自覺晦氣,往地板上吐了口唾沫,根本不對自己的恩人道聲謝,便反身下樓而去。

  那清麗女子出身高貴,師門又是世間首屈一指的存在,自幼哪裡受過這麼多白眼,心情頓時變得極為糟糕。

  偏在這時,那位梧州士子大怒駡道:「小范大人是烏龜……那你們那個北齊聖女算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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