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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二


  反正那些銀子都放在太平錢莊裡,范閑先拿來用用,至於歸還……那還要等夏棲飛與北邊的范思轍打通環節之後,用內庫走私的貨物慢慢來還。這些事情,范閑雖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關北齊皇帝的事情更是掩的結結實實,絕對不會讓慶國京都朝廷聽到任何風聲,但是運銀往河運的事情,范閑卻早已經在給皇帝的密奏之中提過。這件事情,范閑並無私心,一兩銀子都沒有撈,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隱秘運行,范閑根本不可能從此事中邀取幾絲愛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處,全部歸慶國百姓得了,歸根結底,也是讓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處,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范閑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釋的問題,就是——這一大筆銀子,他究竟是怎麼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說出北齊皇帝這個大金主,就需要一個極好的理由,范閑早在謀劃之初,對於這件事情就已經做好了安排,一部分歸於這兩年的官場經營所得賄銀,一部分歸於年前顛覆崔家所得的好處,一部分歸於下江南之後,在內庫轉運司裡所刮的地皮。

  日後如果與皇帝對帳仍然對不上的話,范閑還有最後的一招,就說這銀子是五竹叔留給自己的。

  諒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對質,如果河運真的大好,說不定龍顏一悅,那皇帝還會用今年如此豐厚的內庫標銀還范閑一部分。

  關於明家,范閑自然也有後手的安排,查處的工作正在慢慢進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場光彩奪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對范閑來說,對付明家,確實是一件長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蠶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將明家欺壓的太厲害,影響到了江南的穩定,只怕江南總督薛清就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

  對於王朝的統治來說,穩定,向來是壓倒一切的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實並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於京都宮中的爭鬥上,如果明家的主子——長公主與皇子們倒在了權利的爭鬥中,明家自然難保自己的一籃子雞蛋,如果是范閑輸了,明家自然會重新揚眉吐氣,夏棲飛又會若喪家之犬四處逃難。

  如果范閑與長公主之間依然維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狀態,那麼明家就只會像如今這樣,被范閑壓地苟延殘喘,卻永遠不會轟然倒塌,倔強而卑屈地活著,掙扎著,等待著。

  「大人。」

  一聲輕喊,將范閑從沉思之中拉了出來。他有些昏沉地搖搖頭,這才發現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許多,不僅是雨大了的緣故,也是天時不早了的緣故,他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想到此節,他不由歎息一聲,看來海棠說的對,自己這日子過的,比皇帝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看了一眼已經玩累了,正伏在欄邊小憩的思思,范閑用眼神示意一個小丫頭去給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說著什麼的大寶,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戲的癮頭,對鄧子越說道:「那邊怎麼樣?」

  鄧子越笑了笑,將手中的紙遞了過去,湊到他耳邊說道:「這是記下來的當堂辯詞……大人,您看要不要八處將這些辯詞結成集子,刊行天下?」

  這是一個很毒辣大膽的主意,看來鄧子越終於認可了范閑的想法,知道監察院在奪嫡之事中,再也無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著中立。

  范閑笑駡道:「只是流言倒也罷了,這要印成書,宮中豈不是要恨死我?」

  聽到宮中兩字,另一桌上的三皇子往這邊望了一眼。范閑裝作沒有看到,歎息道:「說到八處……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沒有什麼效果。」

  這說的是在江南宣揚夏棲飛故事的行動,范閑本以為有八處著手,在京都的流言戰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無還嘴之力,如今有夏棲飛喪母被逐的淒慘故事做劇本,有蘇州府的判詞作證據,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鬧出聲勢,將明家這些年營造的善人形象全部毀掉,沒有料到明家的實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處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說書先生在外嚷著,反正就是將這場家產官司與夏棲飛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陰謀聯繫起來。

  兩相比較,竟是范閑的名聲差了許多,江南百姓雖然相信了夏棲飛是明家的七子,卻都認為夏棲飛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來,就是因為以范閑為代表的京都官員……想欺壓江南本地的良民。

  范閑想到這事,便是一陣好笑,看來那位一直裝病在床的明家主人明青達,果然對於自己的行事風格瞭解的十分詳盡,應對的手段與速度也是無比準確和快速,明青達,果然不簡單。

  大勢在握,不在江南,所以范閑可以滿心輕鬆地把與明家的爭執看做一場遊戲,對於明青達沒有太多的敵意,反而是淡淡欣賞,等他將鄧子越呈上來的紙看了一遍之後,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江南多妙人,京都來的宋世仁可也不差,這蘇州府裡的官司,竟然已經漸漸脫離了慶律的範疇,開始像陳萍萍所希望的方向發展,雙方引經論典,言必稱前魏,拱手必道莊大家,哪裡像是在打官司,為了嫡長子繼承權這個深入人心的概念,雙方竟像是在開一場展前的經筵!

  范閑笑著搖搖頭,眼前似乎浮現出蘇州府上那個緊張之中又帶著幾絲荒唐的審案場面。

  ***

  蘇州府的公堂之上。辯論會還在開,這已經是第四天了,雙方的主力戰將在連番用腦之下,都有些疲憊,於是開堂的間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長了許多,說不了多少,便會有人搶先要求休息下。

  蘇州知州也明白,夏棲飛那邊是想拖,但他沒辦法,早得了欽差大人關注的口諭,要自己奉公斷案,斷不能胡亂結案……既然不能胡亂結,當然要由得堂下雙方辯。

  可是……一個宋世仁,一個陳伯常,都是出名能說的角色,任由他們辯著,只怕可以說上一整年!

  蘇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雙方要求休息的時候,都會含笑允許,還吩咐衙役端來凳子給雙方坐,至於茶水之類的事情,更不會少。

  明蘭石面色鐵青地坐在凳子上,這些天這位明家少爺也是被拖慘了,家裡的生意根本幫不上忙,那幾位叔叔純粹都是些吃乾飯不做事的廢物,偏生內庫開標之後,往閩北進貨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於是只好由一直稱病在床的父親重新站起來,主持這些事情。

  明家清楚,欽差大人是想用這官司亂了自己家族的陣腳,從而讓自己家在內庫那個商場上有些分身無術。只是明家並沒有什麼太好的應對法子,只好陪著對方一直拖……反正看這局面,官司或許還要拖個一年都說不定,反正不會輸就好。

  這時候輪到了明家方面發言,那位江南著名訟師陳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來這些天費神費力不少。他從身邊的學生手中取過滾燙的熱毛巾使勁擦了擦臉,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間,正色說道:「古之聖人有言所謂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認定為明家七少爺,則父子之親,與明家長房並無兩端……」

  話還沒有說完,那邊廂的宋世仁已經陰陽怪氣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說錯,不然等案子完後,明青城明七老爺可以繼續告你。」

  宋世仁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雙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單身來江南,一應書童與學生都來不及帶,雖然有監察院的書吏幫忙,但在故紙堆裡尋證據,尋有利於己方的經文,總是不易,而對方是本地訟師,身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幫忙,所以連戰四日,便是這天下第一訟師,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聽著宋世仁的話,陳伯常也不著急,笑吟吟地向夏棲飛行禮告歉,又繼續說道:「但長幼有序這四字,卻不得不慎,明青達明老爺子既然是長房嫡子,當然理所當然有明家家產的處置權。」

  他繼續高聲說道:「禮記喪服四制有雲,天無二日,土無二主,國無二君,家無二尊。」

  陳伯常越來說來勁,聲音也越發的激昂:「自古如是,豈能稍變?慶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糾纏於此?還請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難地站起身來,在夏棲飛關懷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說道:「所謂家產,不過襲位析產二字,陳先生先前所言,本人並無異議,但襲位乃一樁,析產乃另一樁,明老太爺當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達承襲,明青城先生對此並不置疑,然襲位只論大小嫡庶,析產卻另有說法。」

  陳伯常微怒說道:「襲位乃析產之保,位即清晰,析產之權自然呼之欲出。」

  襲位與析產,乃是繼承之中最重要的兩個部分,宋世仁冷笑說道:「可析產乃襲位之基,你先前說慶律,我也來說慶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聲說道:「慶律輯注第三十四小條明規:家政統于尊長,家財則系公物!我之事主,對家政並無任何意見,但這家財,實系公物,當然要細細析之,至於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爺遺囑在此,當然要依前尊者!」

  陳伯常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般生硬將襲位與析產分開來論的道理?

  「慶律又云:若同居尊長應分家財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動用家財論,每二十貫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著明蘭石,一字一句說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貫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萬貫?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個屁股能夠被打!」

  明蘭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卻又轉了方向,對著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禮,再道:「此乃慶會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財條疏中所記,大人當年也是律科出身,應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應,宋世仁再傲然說道:「論起律條,我還有一樁,慶律疏義戶婚中明言定,即同居應分,不均平者,計所侵,坐贓論減三等!這是什麼罪名?這是盜賊重罪。」

  陳伯常雙眼一眯,對這位來自京都的訟師好生佩服,明明一個簡單無比的家產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襲位與析產兩個方面,然後在這個夾縫裡像個猴子一樣地跳來跳去,步步進逼,雖然自己拿著慶律經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場,但實在想不到,對方竟然連許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條文都記的如此清楚。

  剛才宋世仁說的那幾條慶律,都是朝廷修訂律法時忘了改過來的東西,只怕早已消失在書閣的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揀的陰暗處,此時卻被對方如此細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出來——這訟棍果然厲害!

  宋世仁面色寧靜,雙眼裡卻是血絲漸現,能將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經是他的能力極限,襲位析產,真要繞起來確實複雜,他的心中漸漸生出些許把握,就算那封遺囑最後仍然無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嘗試著打出個「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的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數目。

  雖然他不能瞭解范閑的野望,但欽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為訟師這個行業寫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筆。

  能夠參與到明家家產這種層級的爭鬥之中,對於訟師來說,已經是最高的級別,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宮裡的繼承,一個區區訟師哪裡有說話的資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兩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的家產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參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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