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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〇


  長久的沉默之後,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抬頭,帶著一絲苦澀的笑意互視良久。

  終究還是范閑先開的口:「朵朵,好像有些相沖。」

  海棠姑娘搖了搖頭:「不是好像,也不是有些,這兩門功法,完全相逆,根本無法練下去。」

  此時他們兩個人手裡拿的小冊子,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絕對珍貴的東西。范閑正在看的,乃是北齊天一道的無上心法,海棠在看的,則是范閑憑著記憶力抄錄出來的無名功訣上卷。

  天一道的心法,據傳苦荷於神廟之前青石階上,跪拜數月而求得。雖然范閑與肖恩山洞夜談之後,當然知道這是荒誕不經的傳言,但這門功法本身,依然是天下武道修行者們狂熱追求的妙訣。而范閑的無名功訣雖然沒有什麼名氣,但可以將一個沒有內功老師的年輕人,打造成如今的九品高手,霸道橫戾舉世無雙,海棠自然知道其中的份量。

  在知識共享方面,范閑並不吝嗇,海棠既然如此慷慨地拿來了天一道無上心法,自己當然也要奉獻出自己的寶貝。

  只是這一對年輕人在夜裡就著燈光研究了半天,最後卻得出了有些令人垂頭喪氣的結論。

  兩種功法的風格完全是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而且隱隱相沖。范閑的霸道功訣走的乃是直戾粗獷一派,錘煉內神為主,拓實經脈為基,最困難的便是入門的第一個關口,那種無由而生的強大真氣由腰後雪山勃然而發,會對修行者的經脈造成強大的震盪,這便是所謂塑形。

  可是海棠修習天一道功法已有十餘載,經脈早已定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散去一身功力,重新修行。而且她也不可能像范閑一樣,回到嬰兒時期,仗著體內未完全消散的那抹先天之氣硬抗過去,又沒有前世重症肌無力的寶貴心神體驗,這第一個關口,便是無法邁過去。

  對於范閑來說,天一道的功法也是一個只能看不能摸的冰山美人,這一套口訣法乎自然,順應體內體外元氣之應,確實玄妙無比。尤其是對體內真氣的流動線路與方式,走的是漸積之路,柔順之意十足,積水滴而為江河,以潤澤之勢修築心神。奈何范閑修行的霸道功訣在這十幾年裡,已經讓他身體內的經脈被拓寬到了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地步,就算他能依功法凝神為露,可這些露水要依附滿整個經脈的管壁,成就涓涓細流,不知道需要多少年的時間。

  二人對看一眼,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多看看,觸類旁通,總會有所進益。」

  海棠輕聲說道,她與范閑同為年輕一代裡的頂尖人物,尤其是她已經晉入了九品上的境界,卻始終無法觸摸到突破的門檻,那個門檻看似極近,卻又是虛無飄渺,本來以為得到了范閑的幫助,可能會有所益,沒有想到范閑的真氣功法,竟是如此變態的存在,心中難免有些微失望。

  范閑應道:「只是看來我這法子,你卻是用不上了,重新拓了經脈,不說其中苦楚,便是這種危險,我也是不會允你嘗試的。」

  海棠眉頭一挑,清聲道:「我又不是一味勇猛的莽婦。」接著皺眉道:「你這功法果然怪異,世上哪有這種傷己先、傷人後的古怪修行心法?大約也只有你這種怪物才能練成。」

  范閑記起五竹叔以前說過的那事兒,搖了搖頭,說道:「那可不見得,據我所知,以前有人就練成過。」

  「你這門心法是誰人所授?」海棠試探著問道,並沒有奢望范閑會回答自己。

  沒料到范閑倒是坦白:「母親留給我的。」

  「葉家小姐?」

  「是啊。」

  海棠微澀笑道:「世人多藏珍不敢外露,像你我二人這般胡鬧,本就少見,這樣兩本妙諦在前,只怕也是世上少有的場面,只可惜……竟是沒個結果。」

  范閑也是面色微黯,從古至今,能夠沒有師門之私,而勇於互贈家底的人,估計也就只有自己與海棠這一對奇怪的青年男女,這本應是這個世界上知識共享,青史留名的美妙畫面,卻……

  他忽而翻開一頁,眼中驟現笑意:「別急著感歎……這上面不是還寫著雙修之法嗎?」

  ***

  海棠皺眉說道:「性命雙修,何為性命?本乎天者,謂之命,率乎己者,謂之性,以神為性,以心為命,神不內守,則性為心意所搖,心不內固,則命為聲色所奪,不亡情,不化道,去而複回謂之反……這上面寫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如何練得?你整日周旋於官場之上,哪裡能找到離聲色之境。」

  「心遠地自偏。」范閑用陶淵明的一句詩回答她的疑問。

  海棠眼中一亮,旋即平靜微笑道:「那依然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除非你重築經脈,不然以你體內粗狂的真氣,新生的點滴真氣,一定無法生存下去,難道你捨得將自己這身強大的真氣震碎經脈,從頭修起?」

  范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就天一道心法中的幾個難解之處詢問。海棠一一細心指點,並不藏私。而海棠心想自己雖不能修行霸道功訣,但如果能夠將這門功法記下,將來傳于天一道後人,對於國人也是一樁天大的造化,所以也在專心閱讀,偶有不通之處,當然不恥下問,范閑也如她一般。

  開誠佈公,有一說一。

  紅燭在室,繁星在天,二人同學,其樂融融。

  漸漸二人開始沉浸在這兩本功法所蘊藏的玄妙境界之中,雖未身行,卻已心品。不再發問,而是各自側身,背對而坐,快速地記憶著書中的內容。

  ***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背著身的范閑忽然幽幽說道:「其實……懸空廟遇刺之後,我真氣炸開經脈,流於體內,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收攏過來。」

  海棠依然背對著他,只是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半晌之後才輕聲回道:「你終於肯承認了。」

  世事總是如此奧妙。本來范閑斷不可能毀了經脈重新修行天一道的心法,但如今他的經脈卻已經破漏不堪,正好修起,而海棠卻依然無法從中獲得好處,兩相比較,終是范閑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本想一直蒙混下去,但二人背面相對良久,他心頭不適的感覺越發濃重,幾番思忖之後,終於自然而然地誠懇說出。

  范閑也沒有回身,繼續說道:「總瞞不了你太久,而且我猜到,我身世流言傳到北方去的時候,你已經帶著這本功法南下……你是瞞著苦荷國師的吧?」

  海棠嗯了一聲。

  范閑心裡有些感動,又有些警惕,皺眉問道:「為什麼?」

  海棠的花布棉祅在微黃的燈光下,像畫中花朵一般綻放著:「很簡單,我猜到你肯定遇到什麼事情,不然你就算再無賴,也不可能在信中找我要心法,傻子都應該能猜到,這種東西乃一國之秘,怎麼會給你。既然你有事,我當然想幫你解決好,畢竟……你我之間的協議還有很多年的時間做。」

  范閑微微一怔後問道:「那現在怎麼辦?本來我是無法練你的心法,但這時候我經脈全碎,正好可以用天一道心法重新築基複根,我給你的……對你卻沒什麼用處。」

  海棠平靜應道:「對於我沒用,對於將來的人總有用,我相信你不會介意我傳給後人。」

  「你的後人……和我有沒有可能發生什麼關係?」范閑心結漸去,哈哈大笑,在言語上占著姑娘家的便宜。

  海棠卻像是聽不懂這個下作的笑話,冷冷說道:「看在你對我足夠坦誠的份上,我不計較。」

  范閑笑著轉過身來,揮揮手上的書冊,無恥說道:「東西反正在我手上,還怕你反悔不成?」

  海棠恰在這時也轉過身來,直接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范閑以為她真生氣了,唬的趕緊將書冊往懷裡藏。

  海棠看著這人,心情微亂,暗想這人年紀輕輕,已經手握重權,文武雙成,在外人面前總是一副溫柔之中帶著陰煞的模樣,怎麼每每自己看著時,總像是個市井之中的無賴小混混?她沒好氣說道:「給你改幾個句子,老師做了手腳,你要照著練下去,練成白癡我可不管。」

  范閑一愣,取出書冊發了半天呆,也沒覺著先前看的心法有絲毫滯礙之處,不由好生佩服苦荷的境界,居然造假也造的如此漂亮,但緊接著便是大怒,心想那個老禿驢果然陰毒,要不是自己用「一字記之曰心」的無上妙訣吃死了你女徒兒,還真不知道自己將來怎麼死的。

  「難道你開始準備讓我練成白癡?」范閑望著海棠大怒說道。

  海棠平靜說道:「你我這事,本就做的有些荒唐,如果傳了出去,只怕要震驚天下,不謹慎些怎麼辦?關鍵便在於你我必須坦誠,若有一絲隱瞞,我也不敢信任你。」

  「如果你先前不對我承認真氣全失,練成白癡也是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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