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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


  范閑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范閑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摺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地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的當今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范閑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到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得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神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范閑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閑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范閑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得比較鎮定。」

  范閑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閑身後的那個拐杖上,心裡不禁歎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強……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范閑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禦書房外走去,示意范閑跟著自己。范閑趕緊去拿根拐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范閑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拐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范閑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范閑獲勝。

  ***

  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范閑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范閑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范閑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歎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臺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臺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范閑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幾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先前讓你在禦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杆,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

  范閑依然沉默。

  「身為一國之君,朕……必須要考慮社稷,必須要考慮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說道,雙眼直直望著極遠的地方,「皇帝,不是一個好做的職業……你母親當年曾經說過,所以有時候朕必須捨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一些頗堪珍重的東西,將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這一天,范閑已經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實的思想準備,但驟聞此語,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著脖頸往頭頂殺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忽然一咬下唇,清聲應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閑的反應似乎早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並未回頭,語氣卻更加柔和起來:「包括你那幾個兄弟在內,這天下萬民,就算對朕有怨懟之意,只怕也沒人敢當著朕的面說出來,表露出來……安之,你果然有幾分你母親的遺風。」

  范閑強行直著脖子,倔強地一言不發。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轉過身來,那身淡黃色的衫子在冬樓欄邊顯得格外清貴,他緩緩說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親生兒子。」

  ***

  范閑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失笑,啞然之笑,笑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悲憤之意。許久之後,他才緩緩了臉上的笑容,一時間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宮那一步開始,自己是在按計劃之中表演,還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個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難以出戲!

  他對著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卻仍然不肯說什麼。

  皇帝的心裡歎息著,完全被范閑表現出來的情緒所欺騙了過去,幽幽說道:「京都傳言,朕本可不認,但朕終是要認,因為安之你終……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著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男子臉上獨有的堅毅與倔狠神色,面上憐惜之色一現即隱,沒有要求范閑一定要回答什麼,而是自顧自說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閑霍然抬頭,欲言又止,半晌後才淡淡說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這句話便紮進了皇帝的心裡,讓這位一向心思冰涼的一代帝王也終究生出了些許歉疚感,他略一斟酌後緩緩說道:「正月十八。」

  范閑微微一愣,旋即苦笑歎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溫和一笑,越看面前這孩子越是喜歡,下意識裡說道:「在鄉野之地能將你教成這種懂事孩子,想來在澹州時,姆媽一定相當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體最近如何?」

  范閑低頭沉默少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終於開了口:「奶奶身體極好,臣……我時常與澹州通信。」

  「噢。」皇帝聽著他終於不再自稱臣子,心頭一暖,安慰一笑,開始極為柔和地詢問范閑小時候的生活。

  對話有了個由頭,范閑似乎也適應了少許全新的「君臣關係」,開始對著面前的天下至尊講述自己幼時的日子。

  ***

  請大家朗讀下面這段順口溜。

  范閑是皇帝的兒子。起初皇帝並不知道范閑知道范閑是皇帝的兒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閑猜到范閑是皇帝的兒子。起初范閑想讓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讓皇帝猜到自己剛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閑,范閑知道皇帝。皇帝當范閑是兒子,范閑不當自己是他兒子。

  這是一個心思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從踏入宮門第一步起,范閑就利用這一點,一步步地退讓,也是一步步地進攻。

  樓上終於安靜了下來,這一對各懷鬼胎的「父子」隔幾而坐,飲茶閒聊,雖然范閑依然沒有開口,但面色已經平和了下來,與皇帝的對話也不再僅僅是拘於君臣之間的奏對,可以是些宮外的閒話,在澹州這些年的生活,家長里短之類。

  於是,皇帝開始陶醉于這種氛圍之中,而這,正是范閑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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