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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范閑並不否認這一點,對於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夠「大方」地將監察院和內庫都交給他,這種連皇子們都難以擁有的權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彌補所謂的名份問題。

  但問題是,范閑最初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實更簡單一些,看問題,也會更簡單一些——這兩處龐大的機構,本就是我母親的,又不是你慶國皇室的,你給我是應該的事情,你不給我,那就是你無恥。

  費介並不清楚他赤裸裸的想法,歎息著說道:「當年在澹州的時候,你說你想當醫生或是廚師,其實我很高興,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當年的家業,總是需要你來繼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著你即將繼承她的一切,我卻又有些隱隱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後悔。」

  范閑明白,老師擔心的是,萬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覺得自己的實力太強,對日後的儲君造成了威脅,那該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費介道:「您別擔心了,至少幾年之內,我想陛下應該會信任我的忠誠。」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處的那道傷疤,疤痕處還有些癢,今日被溫泉一泡,顯得愈發地紅潤,有些猙獰。

  「不要忘記,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兒。」費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個瘋子。正面的戰場上不是你的對手,會有些瘋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欄街上一樣。」

  范閑驟然間沉默了起來,半晌之後說道:「別院裡有婉兒,她自然不會動手。至於京都裡面……她就算要發瘋,也要忌憚著陛下。如果她真的要出這口氣,最好的機會,不外乎就是趁著我受了傷,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時候,把我殺了。」

  費介歎了口氣:「你明白這一點就好。」

  范閑笑著說道:「如今的我,不是那麼好殺的。」

  ***

  嗤的一聲,就像是一位書童拿了把刀,細細地裁開一封宣紙。

  蒼山溫泉後方一裡地,松林中潔白晶瑩的雪地上,驟然飄過一道紅豔豔的液體,落在地上迅疾染開浸下,顏色再難抹去。

  一名刺客捂著咽喉,呵呵作聲,倒斃在雪地之上,發出一聲悶響。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緩緩自樹後收回那柄寒劍,對著丈許外的高達行了一禮,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個。」高達沉著一張臉,他的身後依舊背著那柄長刀,對屬下說道:「呆會兒抬到後山去燒了。」

  「是。」

  高達沉默著。最近這些天,潛入蒼山意圖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來越多,他也知道這些刺客來自何方,信陽方面果然有些瘋狂,在崔家覆滅之後,選擇了最直接的報復手段……只是可惜,對方明顯低估了范提司身邊的防衛力量。

  七名虎衛,是陛下遣給范閑的貼身保鏢。

  但在這場行刺與反狙殺的小型戰爭之中,真正恐怖的,還是監察院六處那些劍手。這些劍手們的本業就是刺殺,是慶國官方的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對上了信陽方面派來的刺客,自然是殺的無比熟練,防的滴水不漏,不過三天時間,便已經殺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卻是毫無損傷。

  高達看著白雪上的那抹血紅,歎了口氣。他是宮中皇帝近衛,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這些虎衛用來正面殺敵攔截,那是極強的,但若說到暗殺與保護,比監察院六處裡那些人,還是要差了少許。

  他身為虎衛首領,當然清楚,這些六處劍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沒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敵,可問題就在於,刺客……永遠不會正面交手。

  高達默然想著,如果是六處那名刺客頭子來暗殺自己,自己應該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可能。

  在范閑受傷之後,他身邊的防衛等級就已經提高了幾個層級,尤其是在陳萍萍發了一次大怒之後,監察院六處終於在羞愧之餘作出了反應,直接在范閑的身周佈置了十二名劍手——這種規格,以往只是陛下出遊才有的等級,在陛下常用虎衛之後,整個天下,就只有陳園才會防備地如此嚴密。

  范閑知道這件事情後,也沒有做出什麼批示,只是吩咐啟年小組的人撤了大半,一處的人也一個不准跟自己進山,只留下鄧子越和蘇文茂二人,專司聯絡之職。對於陳萍萍的「震怒」,他是當笑話在看——你個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這時候又來罵你的屬下沒有保護好自己,真是無恥之極。

  ***

  高達在暗自驚歎於監察院的實力時,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陽方面派到蒼山上的刺客首領,此時正穿著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謹慎地注視著山間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陽方面的死士,早就將一條性命交給了長公主殿下,但他看著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經整整三天了,不要說刺殺范閑,信陽刺客們竟是連范閑的面都無法看到!自己屬下的接連無聲死亡,讓這位刺客首領第一次生出了暫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衛防衛著范閑,他都有足夠的信心去嘗試一下,信陽方面猜出范閑傷的有些蹊蹺,估計一時半會之間不會恢復。

  可問題是,監察院,六處,官方刺客,太厲害,他們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絲異樣的氣息,能夠找到所有潛伏著的危險因素。有這樣一批人在保護著范閑,那除非信陽方面調一支軍隊上山,才能殺死他!

  刺客首領皺了皺眉頭,決定滑下樹幹,回信陽彙報此次失敗的詳情。他對自己的武技相當有信心,只要針對監察院六處的佈置詳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夠將范閑殺死。

  他身體微動,一粒雪鑽入了脖子裡,微涼,然後極寒。

  一枝黑色的鐵釺,隔著厚厚的雪,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卷五 第六十七章 山居筆記

  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乃是萬民之神,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掙的無上妙物。

  范家馬車的上,常常能夠見到范氏大族的家族徽記,一方一圓,正是這樣東西的形狀。范老爺做著戶部尚書,掌管國庫,小范大人馬上要下江南接手內庫,慶國的財富都讓這一家子人管著,連帶著家族徽記也是這樣充滿了銅臭味道。

  錢,那讓人愛死又恨死的錢啊,那讓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獄,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裡癡舞的錢啊!

  不止百姓們愛錢,朝廷更愛錢,所以才會設置了諸多稅種,恨不得將地皮刮下三層來。至於慶國朝廷,打從一開國起,就開始在田產徭役之外,對鹽鐵茶徵稅,而後來由於葉家的突然崛起與消亡,內庫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銀錢來項,對於內庫出產的玻璃製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當然地征以重稅,而且看管地一向極嚴,由監察院專司負責。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監察院查處,馬上震驚了天下,直到今天,慶國子民們才知道,原來內庫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關稅方面損失了這麼多銀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陽方面收買的官員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員們開始紛紛上書,要求朝廷徹查此事,雖然在奏章上依然沒有人敢提到長公主的名字,但矛頭已經直直指向了信陽。

  與此相較,北齊那位年輕皇帝也趁機占了大便宜。監察院范提司養傷蒼山的事情,便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漏過,雖然人人都知道,范提司才是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方便他來年接手內庫,但沒人敢說什麼。

  相反,太學裡衝動的學生們已經開始準備上書,請陛下早些將內庫的轄權,移交給小范大人——范閑的名聲,的確比長公主的名聲要好太多,這其中,自然也有當年如雪言紙的功勞。

  而最近這些天,京都的茶鋪飯桌裡,又開始流傳起來另一些小道消息,聽說信陽那位已經開始喪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謀殺小范大人!

  監察院八處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范閑與長公主之間的衝突。

  有許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納悶,世人為什麼對這種阿堵物如此熱中,甚至可以為了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比如史闡立,雖然他現在已經是京都娛樂行業的風頭人物,抱月樓的大掌櫃,從貧寒的學生變作了一方富賈,卻依然不理解這一點。

  長公主為什麼一直捨不得對內庫放手?甚至最近會用如此狠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女婿!她通過崔明兩家往北方東夷甚至是海外走私,從內庫裡挖這麼多銀子是為了什麼?十幾年的時間,她所攫取的大量財富,究竟是花到哪裡去了呢?

  「養兵。」范閑看著唯一在自己身邊的學生,解釋道:「軍隊都是陛下的,都是朝廷的,燕小乙雖然貴為征北大都督,但如果將來想做什麼事情,只怕還敵不過陛下的一紙詔書……你也清楚,在咱們這個國家裡,尤其是在軍隊中,陛下的威望高到什麼樣的程度。」

  「如果想要與這種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種事物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就是錢。」范閑笑著說道:「大量的錢。燕小乙手下的那些軍官月入之高,只怕你聽見了會瞠目結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盡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闡立停了正在抄寫筆記的右手,苦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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