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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


  三處頭目蠻不講理地便準備喂藥。不料范閑嗅著那味道,緊緊閉著雙唇示意不吃,說道:「馬錢子太狠,會昏過去。」

  三處頭目納悶問道:「你不昏怎麼辦?呆會兒痛的彈起來怎麼辦?」

  范閑雖然沒有關公刮骨療傷的勇氣,但此時只有他自己最擅長這個門道,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昏迷後,將性命全交給妹妹這個小丫頭,艱難說道:「用哥羅芳吧,少下些。」

  三處頭目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個藥,話說這藥還是自己春天時推薦給范閑的,只是後來范閑北上南下用著,監察院三處自己倒是極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來,將瓶子伸到范閑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頓時滲入了范閑的鼻中,過了一陣子藥力開始發作了。

  雖然視線並沒有模糊,但范閑的眼前景致卻開始有些怪異起來,似乎他可以同時看清楚兩個畫面,一個畫面是妹妹正拿著一把尖口鉗子似的器械擔心地看著自己,一個畫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個被叫做醫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護士正在和自己說著話。

  他的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堅定許多,馬上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出現短暫的幻覺,真實的畫面與幻想的畫面開始交織在一起,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開始,快些。」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師兄馬上接替。」

  他的膽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羅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總是容易飄離這個皇宮的手術室,忘記那個正在手術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閑曾經用哥羅芳對付過肖恩,對付過言冰雲,對付過二皇子,今天終於遭報應了。

  轉頭望著婉兒雪白的臉頰,微腫之後顯得格外淒美的雙眼,又看著在自己的胸口處無比小心忙碌著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將來讓妻子與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紅粉紅的護士服,雖然想來只能看兩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場景?

  人之將迷,本性漸顯。

  ***

  廣信宮外的人們還在焦急等待著,他們都知道范閑已經醒了過來,並且強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著手醫治自己的嚴重傷勢。慶國的人們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范閑所帶來的驚喜,比如詩三千,比如戲海棠,比如春闈,比如一處,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著,他自己身受重傷,卻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在禦書房裡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緊張這位年輕臣子,竟是又坐著禦輦回到了廣信宮前。他看著一片安靜的殿前眾人,聽著殿內隱隱傳來的話語與某些金屬碰撞之聲,不由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艱難的戰場之上,自己似乎也見過類似的場景。

  「怎麼樣了?」

  靖王爺向陛下行了一禮,擔憂說道:「御醫們幫不上忙,三處那些傢伙……解毒應該沒問題。但是那刀傷……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有她留下來的那些寶貝,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靖王一怔,沉默著沒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後,低下的雙眸中一絲憤怒與哀傷一現即逝,化作古井無波。

  ***

  不知道過了多久,廣信宮的門終於被推開了,宜貴嬪顧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著三皇子探頭往那邊望去,焦急問道:「怎麼樣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極無禮的嘔吐聲——哇!

  出來的是一位小太監,先前在殿中負責遞器械,此時第一個出宮,當然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但聽著宜貴嬪的問話,他竟是根本答不出來什麼,面色慘白著,似乎受了什麼刺激,扶著廊柱不停地嘔吐著。

  姚公公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吐……」

  還沒有罵完,又有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御醫走出宮門,竟是和小太監一道蹲著吐了起來。

  當今世界本屬太平,小太監又自幼在宮中長大,杖責倒是看過,卻也沒有看過此時殿中那等陰森場景,那些紅的青的白的是什麼東西?難道人肚子裡就是那種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團?范家小姐真厲害,居然還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輕御醫,習醫多年,也不過是望聞問切四字,最噁心的也就是看看舌苔和東宮胯下的花柳,今天夜裡卻是頭一遭看見有人……居然用針縫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過了陣,今夜當醫學院學生的御醫們都悄無聲息地退出廣信宮,只是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雖然大多數人還能保持表面的鎮定,但內心深處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們臉色,便知道范閑應該無礙,但依然問道:「怎麼樣?」

  被靖王打了一記耳光的太醫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觀,此時聽著陛下問話,面色一陣青紅間夾,無比震驚說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聽這調調,忍不住痛駡道:「問你范閑……不是讓你在這兒發感歎。」

  太醫正卻是站直了身子,依然發著感歎,鬍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爺,下臣從醫數十年,倒也曾聽聞過這神乎其神的針刀之法,不料今日這真的看見了……請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內腑已合,定無大礙,只是失血過多,一時不得清醒。」

  他卻不敢說,小范大人在手術結束之後,終於沒有挺過哥羅芳的藥力,開始躺在「手術臺」上說起了胡言亂語,事涉貴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這件事情是斷然不敢此時稟給陛下知曉,好在那時候手術臺邊,除了自己這位頭號觀摩學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親近的那兩位女子,應該無礙。

  此時留在廣信宮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閑能夠活過來的人,聽到太醫正擲地有聲的保證,齊齊松了一口氣。

  大皇子面露解脫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禮,便再也不在廣信宮外候著,直接出宮回府。他不想讓眾人以為自己是在對范閑示好,也不想人們以為自己是在揣摩聖意,只是純粹地不想范閑死了,此時聽著對方安全,走的倒也瀟灑。

  皇帝揮揮手,示意宜貴嬪領著已經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宮,便抬步準備往廣信宮裡去看看,靖王爺自然也跟在他身後。

  不料太醫正卻攔在了兩位貴人身前,苦笑說道:「剛才范大人昏迷前說了,最好不要有人進去,免得……」

  他皺眉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那個新鮮詞:「……感染?」

  范閑這句交代,其實是想求個清靜而已。皇帝與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議。不料又看著太醫正面露狂熱之意說道:「陛下,臣以為,小范大人醫術了得,應該入太醫院任職……一可為宮中各位貴人治病,二來也可傳授學生,造福慶國百姓,正所謂澤延千世……」

  這話實在是大善之請,又沒有什麼私心,但此時情勢緊張,陛下終於忍不住搶在靖王之前發火了,大怒駡道:「人還沒醒來,你搶什麼搶!范閑何等才幹,怎麼可能拘困在這些事務之中!」

  靖王卻偏偏不生氣了,嘿嘿笑著咕噥了一句:「當醫生總比當病人強。」

  三處的官吏此時終於也退了出來,恭敬地向陛下行禮,得了陛下的幾句勸勉之後,便有些精力憔悴地離開了皇宮。此時廣信宮中,除了服侍的那幾位太監宮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閑及婉兒、若若三個人。

  林婉兒心疼地看了范閑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蒼白的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額上的汗珠,這是范閑先前說過的。范若若一直穩定到現在的手,終於開始顫抖了起來,知道自己終於在哥哥地指揮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應該保住了,她的心神卻是無來由的一松,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林婉兒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這笑容裡的意思很明顯,雞腿姑娘覺得……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幫到范閑什麼,而只有自己,似乎永遠只能旁觀,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終於發現了林婉兒異常的沉默,關切問道:「身子沒事吧?」

  林婉兒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沒有辦法,旋即微笑說道:「沒事。」

  沒事這兩個字說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睛一看,才發現嫂子的唇邊竟是隱有血跡,不由唬了一跳,便準備喚御醫進來看。

  林婉兒趕緊捂住她的嘴巴,生怕驚醒了沉醉于哥羅芳之中的范閑,有些口齒不清解釋道:「木……事,剛凱咬著舌頭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嫂子更添一絲敬愛——先前給范閑喂藥的時候,婉兒心急如焚,只顧著將藥丸嚼散,卻是情急之下咬傷了自己的舌頭,但心系相公安危,卻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廣信宮裡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時月兒穿出晚雲,向人間灑來片片清暉,與當年這宮裡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宮外的人們漸漸散了,只留下了足夠的侍衛與傳信的太監,宮內的宮女太監們將腦袋擱在椅子上小憩著,時刻準備著小范大人的傷勢有什麼變化,又有值夜的宮女安靜地移走了多餘的宮燭。

  那姑嫂二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昏暗燭光裡安詳睡著的范閑,臉上同時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

  層層皇城宮牆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著宮內某個方向,確認了某人的安全後,悄無聲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樹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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