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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這下子大傢伙終於看清楚情況了,敢情咱們這位萬歲爺根本不覺得這種小事兒值得看,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年輕人在京裡的小打小鬧,哪裡有江南出名戲班演的戲好看?

  情況看清楚了,一直保持著中立的那些朝官們,用他們敏銳的頭腦,赫然發現了一個事實,范閑的聖眷竟然大到了如此驚人的地步!范閑的對手是誰?是二皇子,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陛下居然還能如此不偏不倚……這,這,這是何等樣的恩寵?

  這些人卻也不敢得罪二皇子,所以只好站得更穩,牢牢地站在牆上,將腳丫子插在泥中,頑強地實踐著草根精神,左右搖擺,卻不肯隨意倒向哪方。

  這個事實卻讓二皇子本人連連吸了無數口涼氣,知道自己這些年不聲不響地在朝中發展勢力,原來是全數落在了父親的眼中,他不禁在想,難道……范閑回京後針對自己,是暗中得了宮中的授意?不過這位二殿下也是位陰狠之人,知道此時的局勢容不得自己再退,就算自己肯放下皇子的面子,希望與范閑第二次握手,對方也不見得有這個心情,而且皇帝那曖昧的態度,讓二皇子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將范閑打下去,那就只有等著范閑將自己打下塵埃——就如同茶鋪裡說的那般。

  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之下,二皇子再次勉強出手,都察院禦史再次集體參劾范閑,這次參的罪名極其實在,拿的證據也極為篤實,總之是與范思轍整出的那些事情扯不開關係,而且連帶著也參了戶部尚書范建。那雪花一般的奏章往門下省裡遞著,完全跳過了刑部、大理寺那些衙門,直接要求范氏父子下臺請罪,愣生生擺出了魚死網破的陣勢。

  這一日,數十位諫官擺出比上次參劾范閑更大的陣仗,直挺挺地跪在了宮門之前。今日無雨,青灰的宮前廣場上數十件隨秋風而微舞的褚色官服顯得格外刺眼,讓那些來往于宮門處的朝廷大老們忍不住紛紛搖頭,然後躲進了角門,不敢去管這閒事。

  依慶律,被參官員須上折自辯。而像此次參劾的刑訟,范氏父子必須親自入宮向陛下請罪,然後在朝會之上解釋清楚。但朝會之上,二皇子一派依然有極強大的實力,殿前辯論這一關對於范氏父子來說,實在不好過。

  都察院的禦史們充滿了信心,等著范建范閑,這一對慶國最大的「貪官」老老實實地被自己擊倒,因為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們在二皇子的幫助下拿實了證據,足以證明范家乃至柳氏忠毅國府,與抱月樓那個臭名昭著的青樓,根本脫不了干係!

  他們跪在地上,有些興奮地等待著范閑的到來——就算范家將范思轍送走了,將抱月樓脫手了,就算陛下法外施恩,但罪證俱在,你范家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他們等著飛揚跋扈的監察院提司出現在自己這等鐵肩禦史的面前認錯,請罪,低頭!

  不止都察院的禦史,其實很多人都準備看,在范府或者說監察院正處於大盛的時候,會怎樣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參劾。官員們都是要顏面的,被都察院這般咬死,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情。而眾所周知,范閑是個極重名聲的人,所以官員們更感興趣了,甚至包括舒蕪大學士在內,都秉持著一顆惡趣味或是報復或是嘲諷的心,準備看范閑的狼狽樣。

  ***

  但誰也沒料到,陛下宣召,范閑竟是沒有來!不止他沒有來,連范尚書也沒有來,這一對父子極有默契,極為無恥地用了同一個招數——病遁!

  聽到這個消息,二皇子首先愣住了,沒有想到范家不止在利益之上像頭餓狼一般,惹毛了就胡亂咬,居然在臉面這種枝節問題上,也做地如此絕,竟是連讓自己掙回些臉面的機會都不給……絕,這爺倆真絕。

  年紀大了,一貫躲在角門外那個議事房裡喝茶的舒蕪大學士,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是一口茶噴了出來。他那天去太學與范閑下了幾盤棋,那小子答應的好好的,結果轉手就在京都鬧出這麼大一場風波,還說自己不捨得「吃子」!舒大學士被表面恭敬,內裡一肚子壞水的范閑氣的險些吐血,本指望今天朝會之上,能看看范閑吃癟的模樣,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稱病不來,這讓老學士看戲出氣的心緒無法一抒胸臆,好生不爽。

  范氏父子告病的消息傳到了殿上,正在審看各郡遞來奏摺的皇帝陛下也愣了愣,然後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

  後宮裡的娘娘們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笑駡道這范家的孩子真是個不省心的,也不知道讓陛下少心煩一些,也不知道依晨怎麼就嫁了這麼個相公,當初看著是詩華滿腹,如今瞧著,竟是個牢騷滿身無賴子。

  最失望的,莫過於跪于宮門之外的那些都察院禦史了,既然對頭稱病不來,再殺氣騰騰的陣勢,也沒了一個受力點,大力用空,他們心中一片空虛,好不難受,垂頭喪氣地散了,就連身上褚色的官服都有氣無力地垂貼在了身體四周,懶得理會秋風的挑逗。

  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哪裡會沒個病痛,但像范氏爺倆這般病的如此之巧,病的如此之猛,據說都無法下床的事情……也未免太怪異了些,尤其范閑還是監察院費介的親傳弟子,雖未行醫,但連宮中御醫都知曉你的手段,怎麼可能忽然一下就病倒了呢?

  不止朝中百官不信,京都百姓不信,其實就連宮裡的娘娘們,龍椅上那位皇帝陛下都不信,所以當天朝會散後,便有宮中侍衛領著御醫,在一向極少出宮的洪公公帶領下,浩浩蕩蕩地殺到了范府,傳旨意慰問,同時看看他們父子二人到底得的什麼病!

  有很多府上的眼線都跟著這列隊伍,因為所有人都認為范氏父子是在裝病,所以下意識裡想著,這爺倆為了不上朝出醜,竟是得罪了皇帝陛下,小小也是個欺君之罪……真是愚蠢至極,狂妄至極。

  二皇子也鬧不明白這件事情,他是皇子,自幼在宮中長大,當然知道洪公公的手段,任何裝病的伎倆,在那個病懨懨的老太監面前,都瞞不過去。

  ***

  范閑是真的病了。

  這個消息通過洪公公的證實,皇帝陛下沒有後續的懲罰措施證明,傳遍了京都每一個角落,沒有人再懷疑范閑是在裝病。雖然范尚書大人只是偶感風寒,而小范大人,卻真的是臥床不起,身體虛弱的十分厲害。

  在監察院與二皇子鬥爭的節骨眼上,范閑卻很不湊巧地病了。

  這個事實讓很多人都產生了一種很怪異的情緒,會不會京都局勢會因此而有些變化?畢竟歷史上曾經出現過類似的局面,當初北魏皇帝清算戰功赫赫的戰家,之所以能夠很驚險的成功,就是因為當時,一代名將戰清風大帥很不湊巧地拉了三天肚子。

  歷史雖然荒謬,但極為真實。

  ***

  「別擔心什麼。」范閑皺了皺眉頭,看著床前略有不安之色的沐鐵,「一切聽小言公子安排就好。」

  從京都府回來後,他就病倒了,雖然不是很嚴重,但與謝必安一戰之後就開始有些不受控制的真氣,在他的體內到處亂串著,逼著他必須花費更多的時間冥想靜心。蒼白的面色和古怪的脈象,成功地瞞過了高深莫測的洪公公。

  §卷五 第四十七章 藥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范府後宅裡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聲連綿不絕,許久沒有停歇,驚得下人們都從睡夢裡掙扎著醒來,園中開始響起一陣帶著些慌亂味道的動靜。

  許是天時氣候的問題,不止范尚書患了風寒,還有些下人也患了傷風,那些流著鼻涕的人已經被送到了京外的田莊裡,剩下的人們卻不敢大意,天天喝著大少爺寫的藥方子,這藥方子倒極是有用,風寒沒有傳染開來。之所以這一陣咳嗽讓范府眾人亂了起來,是因為咳嗽聲是從大少爺的屋裡傳出來的,大少爺這兩天患了怪病,咳的很厲害,卻又不肯讓宮裡的御醫抓藥,偏相信自己的手段,不過弄了幾天,咳嗽聲音也沒有消減下去,范府的下人們不禁有些擔心,生怕這位對下人們極好的大少爺有個三長兩短。

  大丫環思思額上系著根紅緞帶,抿住了微亂的頭髮,有些惱火地站在小廚房裡,一邊嗅著房內傳出的濃濃藥味,一邊喊著那些粗活丫頭,讓她們手腳快些。她是澹州老祖宗身邊打發來京都的人,將來的身份地位是明擺著的事情,所以范府之中,她說話很有些份量,那些睡眼惺忪的小丫頭們知道大少爺的病有些麻煩,看她發怒,咬著下唇哪裡敢應聲。

  看了少晌,思思終究還是不肯放心,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了藥爐前,手裡拿著文火扇,輕輕搖著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藥霧漸起的爐口,漸漸被熏紅了眼,也不敢大意。熬藥這種事情極講究火候,面前熬的這藥是大少爺要服的,不是自己看著,她有些不放心。

  臥房之中,林婉兒披著一身內棉外繡的居家袍子,心疼地揉著范閑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真試試御醫開的方子?」

  范閑咳的臉都掙紅了,擺了擺手,勉強笑著說道:「哪裡這般矜貴,再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死不了的,自己開些藥吃就好。」

  林婉兒也知道相公的醫術了得,不然也不能將自己纏綿十五年的肺疾治好,只是這幾天總聽著他咳得厲害,心裡難免有些擔心,咬了咬嘴唇,說道:「連洪公公都瞧不出這病的來路……你卻說自己清楚,你看……」她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給費先生寫封信問問?」

  范閑又咳了兩聲,知道妻子終究是放心不下,歎了口氣說道:「我那老師,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年裡倒有大半年的時間在四野亂逛,就算他想趕回來,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他接著笑著說道:「或許得有三四個月功夫,那時候只怕我早就成了死人……你啊……」他輕輕彈了一下婉兒的俏直鼻尖,玩笑說道:「你就成了京都最漂亮的俏寡婦了。」

  林婉兒連著往地上呸了幾口,怒道:「什麼時候了,還盡說這些胡話!」

  范閑笑了笑,他不像家中這些人一般緊張,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此時正在熬的藥,也只是幫助自己靜心清神,舒肺通竅,稍微梳理一下經絡,穩定一下病情,至於真正的病根,還是得靠自己來整。說話間安慰了婉兒幾句,卻小心翼翼地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被子裡。

  他的右手偶爾會顫抖一陣,從京都府外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什麼好轉。

  房外傳來叩門聲,思思小心端著湯藥進了屋,與她一道睡在前廂的大丫環四祺早就爬了起來,挑亮了桌上的油燈,搬了個高幾,放在了少爺少奶奶的床前,將藥碗接了過來,取出調羹在碗裡輕輕劃著,讓湯藥降溫,等著溫度差不多了,才喂范閑喝了一小口。

  范閑喝了下去,感覺有些微苦,下意識裡舔了舔舌頭,思思卻已經極快無比地將一顆糖丸塞進了他的嘴裡,頓時沖淡了嘴裡的苦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一個大老爺們,用得著這麼服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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