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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范閑想了想,將肖恩與莊墨韓的故事輕聲講了一遍,微笑著說道:「肖恩這輩子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惡事,但他仍然一心想將自己的兄弟培養成為一位清名在位的君子……而且事實上,他成功了,莊墨韓也並沒有讓他失望,直到死前的那一夜,依然令我感佩……你哥哥我雖然不才,但肖恩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想做到。」

  他像是要說服弟弟,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做好人好,我也想做好人的。」

  ***

  范思轍初聞這等驚天秘辛,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許久之後,才顫抖著聲音說道:「可是……我一看莊大家注的那些經史子集……就頭痛,哥啊,要我去做一代大家,難度大了點。」

  范閑氣的笑出聲來,罵道:「就你這腦袋,讀書自然是不成的。」

  范思轍訥訥不知如何言語:「那你說這故事……」

  「好好做生意吧。將來爭取做個流芳千古的商人。」范閑笑著鼓勵道:「商人……並不見得都要如世人想像一般,走陰險的路子。這個世上,也有些商人走的是陽關大道,依然一樣能成功。」

  范思轍傻乎乎說道:「商者喻以利……掙錢就是了,怎麼還可能流芳千古?陽關大道?就算做成了,還不是官府嘴裡的一塊肥肉?」

  「有我和父親,你正經做生意,誰還敢把將你如何了?」范閑用寧靜柔和的眼神望著他:「而且你忘了葉家?蒼山上你和我說過,之所以你自幼對於經商便感興趣,是因為小時候父親抱著你的時候,經常和你提及當年葉家的聲勢故事,如果葉家那位女主人沒有死,休說官府了,就連天下幾個大國,誰又敢把葉家如何……」

  范思轍的雙眼放光,卻馬上黯了下來:「青樓生意很掙錢的,比什麼都掙。」他始終還是覺得,做生意還要什麼臉面?掙錢為第一要素。

  范閑笑著說道:「我問過慶餘堂的大葉,他說當年葉家什麼生意都做,就是這些偏門不撈。首先肯定是葉家女主人的性別決定了,她一定會厭惡這門生意,另一方面大葉的解釋是,偏門偏門……既然有個偏字,那麼就算能夠獲得極大的利潤,但歸根結底不是正途……就像是大江之畔的青素綠水,雖然幽深不絕,卻難成浩蕩之態,你真要將生意這門學問做到頂尖兒,光在這些小河裡打鬧,總是不成的。」

  不知怎的,范閑越說越是激動,或許是觸動了內心最深處柔軟的所在,朗聲說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做什麼都要做到極致,當商人?那就不能滿足于當個奸商,也不能滿足於當個官商,甚至是皇商……商道猶在,你要做個天下之商,不但能富可敵國,還要受萬民敬仰,流芳千世才是。」

  他說的天地悠悠,范思轍卻是有些頭痛,無奈地看了兄長一眼,說道:「葉家當年連軍火都賣,幫著咱們大慶朝硬生生把北魏打碎了……北邊那些百姓可不怎麼喜歡她……要說經商的手段,抱月樓……我不過用了些下作手段,袁大家不過殺了幾個妓女,葉家那女主人卻不知讓這世上多了多少冤魂,哥哥,這話……」

  范閑一時語塞,無趣地揮了揮手,止住范思轍地繼續比較,說道:「總之,欺壓弱小這種事情,總是沒什麼太多意思的。」

  ***

  范思轍忽然憂愁說道:「哥哥,我是真的不想離開京都。」又說:「父親母親在京中,哥哥代孩兒盡孝。」他知道只有自己遠離了京都,抱月樓一事才會真正平息,二皇子用來拉攏范家的利器便會消失無蹤,雖然范閑一直堅決不承認這點,但看父親的決定,便知道自己為家裡確實帶來了一些麻煩。

  而且經過范閑的一番說話,十四歲的少年心中也湧出了一些衝動,如果人生一世,真能達到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境界——那該是多麼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范閑點了點頭,應了下來,又附到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最後交待清楚在上京城裡可以信任的幾個人。

  范思轍驟聞兄長的真實意圖,一時間不由有些呆了,內庫……向北方走私……崔家……那麼龐大的銀錢數目……自己有這個能力嗎?

  §卷五 第四十二章 京都外的夜

  「還記得去年我使黑拳打了郭保坤,京都府要拿我問案嗎?」

  「記得。」

  「還記得今年春闈案發,刑部要拿我問案嗎?」

  「記得。」范思轍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哥哥說這話,難道還是想提醒自己慶律之威嚴?可問題是這兩樁案子最後都不了了之,只是證明了在慶國這種地方,權勢依然是淩駕於律法之上,明顯是個反面教材啊。

  范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屁股,說道:「兩次裡,你都手執棍棒把官差打……雖說主要是因為你囂張霸蠻的性子,但你對我這相處不到兩年的哥哥,總是有一份情誼,這一點,我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范思轍臀上全是傷痕,吃痛地咬著下唇,說道:「那你先前下手還那麼狠!」

  范閑笑了笑,說道:「一來是真生氣了,這不瞞你,二來,不把你打的慘些,怎麼能讓京都裡的百姓,將來真的相信咱們老范家家風依然嚴謹?一半做戲,一半真。」

  范思轍忽然怔怔說道:「哥,北邊那麼重要的事情……就真的交給我?」

  范閑應道:「你先證明自己的能力再說。」

  范思轍一咬牙,露出一絲狂熱的神色,恨聲說道:「成!我一定能行。」

  范閑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正在弟弟身邊熟睡的抱月樓紅倌人,眉頭微挑說道:「昨天抄樓之時,我發現這個女子對你確實有幾分情意……我是你哥哥,當然清楚你的心性很硬很狠。不過該柔軟的時候,也可以軟一下,或許你會發現生活會有趣許多。」

  范思轍畢竟年紀尚小,初涉男女之事,面露尷尬微紅,應了一聲。

  兄弟二人又在車廂裡說了些什麼,此時馬車微微一頓,二人知道到了分手的時候。范閑搖搖頭說道:「此去艱險,雖然你對我一定還有怨懟之心,不過想來今後你會瞭解到我的良苦用心……至於父親那面,你更不要有任何怨恨之意,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兄弟之外,很難有人會真心對你好。你小小年紀就被逐出京都,柳姨自然傷心,父親只怕也不會很好過。」

  范思轍面色黯然地點了點頭。看著范閑走下馬車的身影,想到今後的日子,不由心中一空,眼眶裡泛起潮意,說不出地難受。

  「哥,早些接我回來。」

  范閑走下馬車的身影僵了僵,應道:「放心吧,我會很快搞定一切的。」

  ***

  看著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馬車,范閑不由一陣恍惚。自己算不得一個好人,為什麼卻苛求思轍做一個好人?或許自己先前的解釋是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很微妙,汪精衛想來不希望自己兒子也當漢奸,希特勒或許更喜歡自己的兒子去畫畫。

  當然,這兩位沒有機會實踐給范閑看,不過他看過肖恩與莊墨韓這兩兄弟的數十年起合,深以為然,戚戚焉,戚戚焉。

  那一對傳奇般的兄弟,肖恩暗中為莊墨韓做了多少事,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但是他一直將自己隱在黑暗中,顧忌兄弟的清名而死不相認,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莊墨韓在七八十歲,已經快油盡燈枯,個人聲望也已經到達人生頂點的時候,為了自己的兄弟脫困,不惜拋卻了自己一生所稟之信念,千里迢迢來南慶構陷范閑,所付出的代價,並不僅僅是表面上那麼簡單,而是完全捨棄了莊大家最珍惜的東西。

  很湊巧的是,這兩位當年的風雲人物去世之前,都是范閑陪在身邊。

  范閑看著遠去的馬車,心中一陣感歎,不知道思轍究竟會不會記恨自己,更不知道在遙遠的將來,如果有一天自己像肖恩一樣陷入黑暗之中不可自拔,思轍會不會像莊墨韓一樣不惜一切來救自己。

  夜風吹拂過京都外的山崗,范閑自嘲地搖了搖頭,心想以思轍的性子,頂多肯為自己損失幾萬兩銀子……如果這銀子的數目再多些,恐怕這貪財狠心的小傢伙,就得多估量估量了吧。

  ***

  言冰雲站在他的身邊,忽然說道:「你真是一個很虛偽的人。」

  范閑很感興趣地問道:「為什麼這麼說?」

  「你利用身邊的一切人,但讓人覺得,卻像是你在為對方好……」言冰雲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范閑平靜回答道:「你沒有兄弟,根本不能瞭解這種感情……我確實是為了他好,雖然說手段可能過分了一些,而且效果不一定好……但是沒有辦法,我的閱歷能力只能做到這一個程度……至少,將來我可以對自己說,對於思轍的成長,我盡了一個兄長的本份。」

  「這正是我想說的第二點。」言冰雲點了點頭,「你還是一個很狠心的人。」

  范閑沉默著,知道他會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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