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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一陣香風撲面,一張巾帕遮臉,范閑下意識裡松了雙手,扯下來一看,卻是呆住了。

  一方繡帕,上面繡著一雙鴛鴦,正在碧波裡遊著。

  布是好布。這是宮裡的貢品,江南織造呈上來的世間極品。

  線是好線。不論或金或黃或紅或綠,都能瞧出這線的質地,想來也是蘇州府精選用物。

  意頭也是好意頭。鴛鴦成雙,碧波蕩漾,水上一枝垂桃,正綻著三兩枝粉粉的花兒。

  只是。

  ***

  這針線功夫實在是……不咋嘀啊!

  只見那針腳前後跳躍著,線旁密密麻麻的小孔很明顯地證明了繡者曾經悔了無數針。縱使這般,繡出來的線條依然是歪歪扭扭,毫無圓順之意,愣生生將這一對應該神態安憩的鴛鴦繡成了模樣可笑的怪水鳥,愣將那幾朵粉桃繡成了後現代解構主義的色團!

  范閑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張繡帕——那一波碧水其實只是幾道平整的水紋線而已,繡地倒是不錯,只是怎麼卻用的是黃線?

  難道這繡的是一幅黃河變形水鳥團?

  忍了又忍,范閑看了又看,終於還是忍不住爆出一連串哈哈大笑!

  ***

  笑聲傳遍了整座宅子,本來極有自知之明的婉兒早已羞愧地躲到了小姑子的房裡,但聽著這等羞辱自己的笑聲,惡向膽邊生,壯起英雌膽,大踏步回到房中,叉腰伸出蘭花指,指著范閑的鼻子罵道:「不准笑!」

  范閑看著妻子氣鼓鼓的腮幫子,笑得樂不可支,趕緊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捂住肚子,在椅子上像個不倒翁般前仰後合。

  林婉兒又羞又惱又想發笑,沖上前來,便去搶范閑手中的繡帕。范閑哪肯給她,一把攥住收回懷裡,好不容易止了笑聲,正色說道:「好婉兒,這是你給為夫繡的第一件東西,既然送了,可不能再拿回去。」

  林婉兒出身高貴,自幼在宮中長大,向來都有嬤嬤與宮女服侍著,哪裡做過女紅。所以一想到妻子為自己繡了塊方巾,雖然針線活著實粗劣了些,但其中蘊著的深深情意,著實讓范閑十分感動。

  他心疼地抓著妻子的雙手,看著對方手指尖上的紅點點,心疼地對著她的白蔥指尖吹著氣,說道:「下次別繡了,我繡給你吧,在澹州沒事兒的時候,也曾經學過幾天。」

  林婉兒看他關切神情,心頭無比溫暖,但聽著這話卻是鬱悶到了極點,嘟囔道:「嫁了個相公,卻生的比自己還漂亮,你居然還會女紅,這麼細心……」她把嘴一癟,快要哭了出來,「范閑!你還要不要我活了?」

  「小傻瓜。」范閑疼愛地捏了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兒,說道:「如果這樣就不活了,那我看京都這些千金小姐都要集體自殺去,和誰比不成?和我這樣一個天才比,要知道相公我武能破將,文能作詩,豪邁時能大鬧官場,文靜處能安坐繡花……我是誰?我是不世出的天才啊。」

  聽著他自吹自擂,擺出一副噁心的自戀模樣,林婉兒破涕為笑,一指戳中他的眉心,說道:「瞧你這個得意勁兒。」

  范閑眉梢一挑,說不出的犯賤:「能娶著你,當然要可著勁兒得意去。」

  林婉兒忽然一愣,伸手便往他懷裡摸。

  范閑伸手護住自己的貞操,惶急說道:「說好給我了,還搶什麼?」

  林婉兒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得意:「不是搶我這條,是搶你那條。」

  范閑一愣,便看著林婉兒自懷中掏出一條花頭巾來,那是他離開上京的時候,從海棠的頭上偷下來的。林婉兒眉開眼笑望著他:「既然你要我那條,那這條就給我保管吧。」

  范閑腦中嗡的一聲,這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忍著指痛,一直遮遮掩掩地要繡這塊手巾,原來……是吃味兒了!雖然他與海棠並沒有什麼男女之私,但此時呈堂證物在手,他瞠目結舌,根本不知如何自辯,只得訥訥道:「婉兒,你誤會了,以往與你說過,那海棠生的極沒特色,你相公我怎麼會瞧上她?」

  林婉兒打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你這人的品味向來與眾不同,當初你天天贊我美麗,我就覺著奇怪,但只是以為你嘴甜、會哄人而已,誰知道後來從若若嘴裡知道,原來你真認為我長的……漂亮!可見啊,你的眼光本就與世人不同,誰肯信你。」

  范閑佯火道:「誰敢說我媳婦兒生的不美?」

  林婉兒學他平日的作派聳聳肩:「從來就沒人認為我生的美。」

  范閑撓撓頭,小意問道:「難道……我的眼光真的有問題?」

  林婉兒掩嘴一笑,忽然正色道:「別打岔。」她一揮手中那塊海棠的花頭巾,得意說道:「這塊歸我,你沒意見吧。」

  范閑苦臉道:「沒意見,沒意見。」

  林婉兒嘻嘻一笑,就往屋外走去,臨到門口時忽然回頭說道:「你要麼把那位海棠姑娘收進屋來,要麼就斷了這心思,男子漢大丈夫,天天揣著個手帕當念想,一點魄力都沒有,連我這做妻子的都替你臉紅。」

  范閑揮手給了她一個飛吻,恥笑道:「這說明我比你要純潔許多。」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

  范閑忽然想到一樁重要事情,緊張問道:「婉兒,我記得你是才過的生辰,那咱們成親的時候,你應該滿十六了吧?」

  林婉兒好奇地睜著大眼睛,點了點頭。

  范閑拍拍胸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

  第二天范府之外,馬車之中。

  「大人,咱們去哪兒?」史闡立有些頭痛地問著自己的老師,因為老師他今天唇角帶笑,看上去十分的陰險,不知道心裡在盤算著什麼。如今京中不怎麼安靜,老師難道還不想收手?

  范閑看著手中的繡帕,看著上面的變形水鳥嘿嘿笑著,心裡卻是有些心痛,海棠頭上的頭巾,那可是九品上的強者啊!自己能偷到手,那是冒了多大的風險,結果一下子就被妻子沒收了。

  他抬頭,看著史闡立與鄧子越詢問的眼光,這才回過神來,將牙一咬,恨恨說道:「走!去抱月樓瞧瞧……本官家事不順,要去散散心,順便和樓裡的姑娘們切磋一下繡花的技藝。」

  §卷五 第二十七章 抱月樓

  抱月樓的姑娘們不繡花,經營的是繡花針生意,所謂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而這些姑娘們的功夫想來都是不錯的……

  今兒是喬裝前來休閒,所以范閑一行在一處就換了輛普通的馬車,噔噔當當地來到了西城一處僻靜處,停在了一座三層木樓的建築前。早有樓中夥計出來領馬收韁,動作利索的很,又有渾身打扮清爽的知客將幾人迎了進去。

  范閑今天在眉毛上小動了一點手腳,又在左頰照思轍的模樣點了幾粒小麻子,就極巧妙地讓自己的容顏變得黯然了些許,在一個信息並不發達的社會裡,相信沒有幾個人能猜到他就是如今京都裡赫赫有名的范提司。

  抱月樓是木制建築,一般的木制建築要修到三層以上,就會壓縮樓層之間的間隔,以保證木樓的穩定,但這抱月樓的樓距卻很高,甚至站在樓前,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後方的那片天光。

  范閑知道這幢樓的木頭一定是北面運來的上佳良材,舉步往樓裡走去,手掌似乎無意識地拂過門旁那個極大的柱子,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此時天時尚早,但一樓的大廳裡已經坐著不少客人,迎面一方約摸丈許方圓的小檯子,臺上一位衣著樸素的姑娘正在彈著古琴,琴聲淙淙,足以清心。

  范閑微微眯眼,愈發覺得這妓院不簡單。三人隨著知客的指迎上了二樓,擇了樓背後方的一張桌子坐下,范閑坐在欄邊的位置,用目光示意鄧子越與史闡立二人坐下。倚欄而坐,他目光微垂,發現欄杆下用青彩金漆描著仙宮畫面,不由想到這新開的樓子,連細節處都做的如此華貴,這東家的財資果然雄厚。看來沐鐵判斷的錯不到哪裡去,一定與那幾位皇子有關係。

  這抱月樓確實透著一絲古怪,而這古怪便來自清雅與不合式。

  不合式,不合妓院的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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