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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年輕皇帝已經開始喚范閑為范卿了,自然能夠看出這位天子對於范閑是極為欣賞。皇帝今日將這位外臣留在宮中,本來是另有要事安排,至於賞景,不過是因為海棠小師姑被太后安排在身後,這位天子不大方便與范閑說話,所以刻意找的話題,不料范閑的應對倒著實有些味道。

  皇帝笑著望著范閑說道:「范公子文武雙全,實在是世間難得的人才。」

  范閑連稱不敢,海棠忽然開口說道:「那依范公子所言,天人之道,該持如何觀?」

  范閑微微一怔,心想自己最不擅長玄談之道,先前那茬話語已是很苦悶,怎麼還要繼續。皇帝微微一笑,揮手止住海棠的發問,轉而問道:「那范公子以為,為何朕這些日子再也找不到那夜的清曠神思?」

  范閑微微皺眉,看了看山亭四周,指著那炷香輕聲說道:「陛下,移了此香,再退卻身旁諸人,或可尋回當夜感覺一二。」

  皇帝微訝,依言讓眾太監宮女退到遠處看不見的地方,又移走了那炷安神之香。一時之後,清風再興,吹散一應香味,只留下淡淡山間宮殿清曠。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良久之後面露喜色,睜開雙眼微笑說道:「果然有了幾分感覺。」

  范閑笑著解釋道:「皇宮中的用香,自然是極品,但與這山林間的香味較起來,不免會多了幾絲俗氣。」

  海棠在一旁微微頷首,似乎深為贊許范閑這個說法。

  複又坐於山亭之間品茶,范閑心頭的疑惑卻愈來愈深,初至上京第二日,這位年輕的皇帝便將自己留在皇宮之中,此事大大不合規矩。不論怎麼講,自己也是位外臣,而且兩國之間雖然臉皮完好,但下面一直在下陰手。

  皇帝忽然輕聲歎道:「范公子,你知道為何朕要將你留下來?」

  范閑微微一凜,不知道對方是看出自己心頭的疑惑還是湊巧,恭敬說道:「請陛下示下。」

  皇帝微笑說道:「名義是因為朕喜歡半閑齋詩集。」他接著對范閑笑道:「當然,朕確實極喜君之詩句,只是那家澹泊書局賣得極貴,故而年前朕曾經從內庫裡撥出些銀兩,在大齊境內刊發了不少范卿詩集,送往各地書院,朕如此看重,不知范卿何以報我?」

  此人乃是一國之君,心想自己動用內庫銀兩,為你這年輕詩家印書揚名,對方豈不是會馬上感動的無以復加?

  哪裡料到范閑竟是面露苦色,磨蹭了半天才站起身來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心裡卻開始罵起娘來,這個世道果然沒有盜版的說法,您這皇家害得澹泊書局行銷北方的生意今年差了三成,七葉掌櫃天天揪頭髮,居然還要老子這個東家來謝你。

  海棠忽然在一旁輕聲說道:「陛下,澹泊書局是范大人家的生意,您這做法,只怕范大人非但不能領情,心中還略有恚意。」

  范閑趕緊笑著解釋:「絕無此意,絕無此意。」

  皇帝微微驚訝看了范閑一眼,說道:「范卿一代詩家,怎麼還做生意?」

  范閑苦笑應道:「掙些零花總是好的。」

  海棠在一旁笑道:「這天下最大的書局,居然也只能給范公子掙些零花。」

  皇帝不知道海棠小師姑與范閑在霧渡河鎮外的那些故事,所以發現小師姑似乎與范閑之間隱隱有刀劍之風,不由好笑起來,說道:「小師姑,您與范卿家,可謂是當今天下一南一北,名聲最為響亮的年輕一代人物。怎麼今日見著,卻像小孩子一般喜歡鬥嘴。」

  海棠微微一怔,也發現自己今日說話似乎略有些刻意厲狠,與往日自己的恬淡心性大不一樣。范閑笑著解釋道:「或許海棠姑娘依然認為商賈乃賤業吧。」當今天下,雖然從葉家開始,商業的重要性已經完全體現了出來,各國皇室沒有不注意此道的,但在表面上,大多數人還是將行商看成比較低下的職業。

  不料海棠微微搖頭說道:「工農商士,天下人做天下事,哪有貴賤之分。」

  范閑很喜歡她的這個說法。

  ***

  似乎是因為太后讓海棠跟在身邊,少年皇帝內心深處想與范閑說的事情始終無法說出來,天子臉上漸現煩倦之色。

  范閑與海棠互視一眼,本以為這個女子會識趣地走開,留給自己與這位皇帝一些清靜空間,誰知道海棠竟是面色寧靜不變,全不依會皇帝的臉色。

  皇帝忽然自嘲一笑,走到山亭旁,看著腳下汩汩流下的山水,歎息道:「范閑,這一路北來,你看我大齊風貌如何?」

  范閑沉聲應道:「北齊物華風寶,山清水秀,地大物博,百姓安居樂業,實在令外臣嘆服。」

  皇帝忽然轉身,用平靜至極,完全不像十七歲人的眼光看著范閑:「那你以為,朕這天下,與你南慶相比如何?」

  §卷四 第五十七章 丫就是一村姑!

  北齊與南慶的比較?

  這個話題就有些敏感了,既不能弱了自己國家的聲勢,身為使臣,又不能太過落北齊的面子。但范閑卻答得流暢自如,像是從娘胎裡就開始思考這個答案一般,說的是理直氣壯,鏗鏘有力,快速無比,讓海棠姑娘氣歪了那張似乎永遠恬靜的臉,讓皇帝陛下大張著嘴,露出那些保養極好的白牙齒。

  只見范閑滿臉溫柔微笑,一抱拳,開口說出幾個字來:

  「外臣不知。」

  好一個外臣不知,皇帝先是一愣,然後便開始哈哈大笑起來,這話回得無賴,自己卻不好如何治他,畢竟是所謂「外臣」,即便知道慶國如何,也不知道齊國如何,又怎能比較?

  皇帝看著范閑,笑著搖搖頭:「今日才知道,朕一心念著的一代詩仙,居然是個巧舌如簧的辯士,難怪南慶皇帝會派你來做正使。」

  范閑笑著說道:「外臣為官不過一載,陛下遣臣前來,主要是心慕北國文化,臣在這方面又有些許薄名,所以才會讓臣來多受薰陶。」

  皇帝笑了笑,說道:「詩仙之名在此,朕自然會讓那些太學的學生們,來聽范卿家講講課。」

  范閑心頭一苦,心想自己在慶國京都太學都是不用上課的假教授,怎麼到北邊來了,卻要成客座教授。

  「朕若南下,范卿看有幾成成算?」

  少年天子面色寧靜,但自小在深宮裡養就的威嚴感忽然逼面而來,這個敏感而狂妄的問題,當今天下,也只有兩個人可以問出。但問的乃是敵國使臣,其中意思就有些有趣,就如一道春雷炸開——

  范閑面色不曾變,淡淡應道:「一絲成算也無。」

  「為何?」欄畔皇帝冷冷看著范閑。

  「齊人不思戰,必危。」范閑笑著說道:「慶人多好戰,必殆。好在兩位陛下,一者發奮圖強,一者老成持國,恰好平衡了此兩端。」

  皇帝忽然開口問道:「你們慶國的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朕曾與他通過兩封私人書信,卻始終有些看不明白他。」

  范閒心裡開始罵娘,心想自己終究是慶國之臣,您玩這麼一招究竟是什麼意思?於是閉口不言。北齊皇帝見他模樣,反而笑了起來,輕聲說道:「你那皇帝終是會老的,朕終是會長大的。日後我縱馬南下,還盼范卿能為我殿中詞臣。」

  范閑眉頭一挑,不卑不亢應道:「陛下若南下為客,外臣定當作詩以賀。」

  同是南下,意思卻是兩端。齊國皇帝的意思,自然是領軍南下,將慶國吞入疆土之中;范閑的意思卻是齊國皇帝南下為客,自然是階下囚客。

  話不投機,范閑面色平靜,心中也不揣然,只是想著面前這位年輕的皇帝,果然是位心有大志之人。只是當著自己面說的話,不免也太多了些。不知道是因為年輕氣盛而失言,還是根本沒把自己這個外臣當回事,只是想借自己的嘴,將他的意志傳到南方的宮廷之中。

  ***

  皇帝忽然間眉頭湧起淡淡憂愁,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輕輕一揮手說道:「上京一向太平,不過兩國之間向來多有誤會,朕擔心會有人意圖對范卿不利,雖然那些人不敢對你如何,但挑釁之舉只怕是難免的,范卿家看在朕的份上,多擔待些。」

  范閑大驚,倒不是這話裡的內容,反而是年輕皇帝說話的口氣,什麼看在天子的面子上,多擔待些?范閑自付自己怎麼也沒有資格讓一國之君如此看重,更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輕皇帝會對自己如此厚看。

  「朕有些乏了,范卿先回吧。」皇帝輕輕拍著欄杆,回頭望著一直靜默著的海棠,「小師姑,您送范大人出宮,免得他迷了路。這段日子,若有人對南慶使團無禮,還煩小師姑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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