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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他細細看了一遍,愈發覺得這詩的作者才氣先不談,單說煉字功夫,已是天下少見的漂亮,好奇問宋世仁:「這詩是何人所作,又與本案有何關聯?」

  宋世仁恭敬應道:「這詩乃是昨日范閑范公子在靖郡王府詩會所作,而昨夜范公子攔街對郭公子痛下毒手時,也曾經念過這幾句詩,並且言明就是要讓郭公子如何如何。」

  梅執禮大吃一驚,看著堂上那個滿臉誠懇明麗笑容的年輕人,萬萬想不到范府的這位居然能寫出如此詩來,再聽著宋世仁後面說的,更是納悶頭痛,心想你打人就打吧,偏還要吟首詩,這種爭勇鬥狠的場所,又豈是講風雅的地方?這下可好,被對方揪住把柄了。

  梅執禮此人,資歷不淺,但能夠在京都府尹這個關鍵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關鍵還是靠他的那手「和稀泥」功夫,京都藏龍臥虎,豪貴雲集,如果只是一味公正清明,是斷斷然做不長久的,想當初他入宮之時,郭公公曾經傳了他四字真言「息事寧人」,梅執禮從此之後,就謹守這四字,果然安安穩穩地度過了好幾年。

  所以對於今天這案子,他依然保持這個態度,自己不會做出任何決斷,就看兩府自己私下的談判好了。實在不行,將案宗拖上幾日,往刑部一遞了事。既然是「和稀泥」,那斷斷然不能讓案子在自己的府上變成鐵案,所以他有些擔心地望向范閑和鄭拓。

  鄭拓當年曾經在梅執禮衙中當過一段時間的師爺,自然知道這位老東家擔心什麼,呵呵一笑說道:「真是荒唐可笑,想那詩會之上,才子雲集,人多嘴雜,范公子這首詩一出驚豔,自然有人抄了出去,旁人知道這首詩也不稀奇,更關鍵處……」

  他冷冷看了宋世仁一眼,譏笑道:「難道范公子患了失心瘋?下午才作了這首詩,夜裡就會跑去打人,而且一邊打一邊吟詩?!且不說那種場面太滑稽可笑,只說明擺著說明自己是誰,傻子才會這麼笨吧?這明顯是有人與郭公子有仇,又知道范公子與郭公子前些日子在酒樓上的齟齬,所以才刻意誤導郭公子,以為行兇的是范公子。」

  幾句公子公子下來,倒也說的有理。只是一旁微笑默然站著的范閑聽見他說——傻子才會這麼笨,不由尷尬地咳了兩聲。而坐在輪椅上的郭保坤早已忍不住,痛駡道:「休想巧辭狡辯!這個私生子仗著范府權勢,根本不將王法看在眼裡,所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聽見私生子三字,鄭拓的臉一下就陰沉下來,深深覺得少爺將對方揍到輪椅上,是個很英明的舉動,冷冷說道:「郭公子身為宮中編纂,還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辭,雖然知道您是心中有氣,但這氣也不能亂髮,畢竟您是太子近人,傷了宮中體面,就不好了。」

  這話一是刺郭保坤,二來也是暗暗點明,如果論起權勢來,范府是無論如何也及不上身為太子近人的郭家,郭保坤前面的那番話自然是站不住腳的。果然,柵外百姓議論紛紛,已經有更多的人相信范閑是無辜的。

  范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內心卻是對鄭拓十分佩服,自己昨夜安排的一些事情,都被鄭拓利用上了,並沒有什麼遺漏。說來奇怪,宋世仁這個狀師倒不像郭保坤那般著急,他微笑說道:「府尹大人,我家公子受了傷,可否先行下去休息?」

  梅執禮點了點頭,讓衙役帶著下人將猶自憤怒不已的郭保坤領到後面去了。這時候,宋世仁才轉過身來,對著范閑與鄭拓行了一禮,說道:「如此說來,范公子是不肯承認打人之事了。」不知為何,郭保坤離開之後,他的臉上神采就顯得張揚了許多,似乎覺得馬上才會是真正的戰場。

  鄭拓和范閑同時一笑,沒有說話,開玩笑,牛欄街那麼黑,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你拿什麼證明是我們打的人?而且狀紙上說的清楚,郭府的家丁護衛都被迷藥弄昏,如果你再讓他們來作證「打人者范閑也」,也沒有人會相信。就連梅執禮也是皺了皺眉,將宋世仁喚到前面,低聲說道:「今天就先這樣吧。」

  宋世仁卻是一拱手,皺眉道:「郭公子堂堂編纂,當街被打,這是何等大事,豈能草草結案。」

  梅執禮一怒,說道:「本官何曾說過結案?只是押後再審,你郭家只說被打,總要拿出打人的證據來。」自古刑不上大夫,就算范閑不是秀才,估計京都府衙也不可能對他用刑,所以要讓范府自己開口,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料宋世仁回過身來問道:「范公子昨夜一直都在府中?」

  鄭拓應道:「正是,闔府下人可以作證。」

  宋世仁冷笑道:「傳人證上來。」梅執禮這才知道還有變數,點點頭,便有郭府的人帶了一撥兒人上了堂,這些人打扮服飾各異,職業也不一樣,有賣湯圓的,有打更的,有在街口等生意的轎夫,甚至還有一個暗娼,不一而足。

  鄭拓微微皺眉,感覺有些不妙,旁觀的人群卻是好奇道:「這是做什麼?」

  §卷二 第三十七章 宮中

  宋世仁一開口,眾人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這些人都是京都夜裡在街上討生活的人物,經過宋世仁一番盤問,這些人恭謹供認,昨天曾經見過范府的轎子從靖王府出來後,並沒有回府,而是往城西去了,然後半夜的時候,又神神秘秘地抬了回來。

  范閑微微眯眼看著場中,有些佩服郭家的能力,居然能在半天的時間內,找齊這麼多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鄭拓見他毫不擔心,心頭有些著急,壓低了聲音說道:「呆會兒死都不承認,就說這些人是郭家用錢收買的。」

  范閑歎口氣說道:「郭保坤確實被打了,傷情這麼慘,難道就因為想冤我,就花錢做這麼多事?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鄭拓想不到大少爺居然會站在敵方考慮,一時間愣住。

  這個時候,宋世仁的唇角浮起一絲嘲諷之意,望著范閑:「范公子昨夜不是在府中嗎?為何京都有這麼多人都曾經看見您並沒有回府,敢請問范公子,半夜逡巡京都夜街之中,究竟是做什麼去了,需要如此鬼鬼祟祟。」

  京都府尹梅執禮皺眉望著范閑,看他準備怎麼回答。

  公堂之上一片沉默。

  范閑歎了口氣,面上多了一絲窘迫,一絲被他人發現了秘密的尷尬笑容,輕聲回答道:「昨天夜裡……我在醉仙居過的夜。」

  醉仙居是什麼地方大家都清楚,一想到這位少爺是在青樓過夜,那行事如此鬼祟似乎就有了個說得過去的解釋,旁觀的人群齊聲噢了一聲,哄笑了起來,笑聲裡自然不免有些譏笑范閑的句子。梅執禮聽見這個解釋卻松了一口氣,而宋世仁依然微笑著,不依不饒問道:「醉仙居?敢問范公子可有人證?」

  「司理理姑娘可以作證。」范閑有些尷尬說道。

  宋世仁頓了一頓,忽然嘲諷笑道:「是嗎?可是……司理理姑娘今天已經離開京都,前往蘇州,這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怕理理姑娘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

  范閑抬起頭來,雙眼盯著宋世仁,這才知道郭府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竟把那位司理理姑娘逼出了京都,看來對方是早有準備。看他無語,宋世仁成竹在胸,對梅大人行禮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范公子打人在先,偽供在後,還請大人將這犯人押監待審。」

  安靜了一會兒的鄭拓忽然笑道:「這話說的何其堂皇。難道就因為我家少爺夜晚出遊,便要被栽上如此大的罪名?」

  宋世仁逼問道:「既然范公子出遊,敢請教先前為何先生說范公子整夜呆在府中?」

  鄭拓自如應答道:「這眠花宿柳之事,名聲總是不好聽的,所以先前才不得已……」

  宋世仁笑著截斷了他的話:「眠花宿柳?如今這花在何處?柳又在何處?」

  他向四周一拱手,朗朗而道:「郭公子與范公子前日意氣相爭,昨夜便遇襲,賊人囂張之際,自承范閑,范公子昨夜整夜未回,卻說不清去處,試問這真凶是誰?豈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梅執禮冷冷看著這個狀師,心想這種案子就算你說破天去,難道還真以為是一般的刑名官司?不免將這個有名的富嘴看低了幾層,轉頭問道:「范閑,你可有佐證,證明你昨夜的下落?」

  范閑想了想,笑了笑:「其實……昨天是與靖王世子一起胡鬧去了,不知這算不算證人?」

  ***

  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進來,這案子還審個屁,梅執禮滿臉黑氣地將兩邊人喊到前面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宣告此案暫告一個段落,范閑留京待察,不准出城。郭家自然不幹,但奈何對方這人證份量太重,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議。旁觀的京都民眾,發現竟然是這樣無聊的結局,尚書家和侍郎家都沒怎麼鬧起來就結束,發一聲哄後各自散了。

  范閑和鄭拓走出府衙的時候,有些意外地發現那個宋世仁正在外面等著自己。

  「范公子。」宋世仁微笑行禮。

  范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還了一禮。

  宋世仁輕聲說道:「郭家與我有恩,所以今日不得已,得罪了。」范閑忽然想到一樁事,皺眉問道:「司理理姑娘真的離開京都了?」

  宋世仁一出公堂之後,再看這貴公子就顯得無比恭謹,應了聲是。范閑盯著他的雙眼問道:「是你做的,還是郭家做的。」宋世仁有些驚奇,說道:「我本以為是范公子遣她出京……難道,昨夜您真的在醉仙居?」

  范閑苦笑道:「難道你真以為是我打的郭保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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