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青山接流水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過去二十年,我見過很多當世奇男子,有如葉大哥之穩重寬厚,如少顏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肅,卻從未見過這般不慍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時有些惱怒,不知為何,曾經認為自己不會再動怒、不會再衝動、不會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動,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給公子帶來災禍,請公子放手!」

  他卻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輕聲道:「可巧了,實仁出生時,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帶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養在佛門。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

  我沉默良久,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口,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我,這裡,已經死了。」

  他與我默然對望,良久,歎了口氣,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漸漸發亮,看得我低下頭去。

  他的聲音仍然很輕:「清――,莫清姑娘,實仁腳腿不便,但急著去一處地方,你帶我去,可好?」

  我與他到了會昭山南麓的一條溪澗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著他。

  他站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來,在身邊拍了拍,我著魔似的,坐於他身側。

  「你閉上眼睛。」

  我遲疑了一下,閉上雙眼。

  「你聽到什麼?」

  「流水的聲音。」

  「還有呢?」

  「風的聲音。」

  「還有呢?」

  「鳥兒的聲音。」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我漸漸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願起身離去,這天地間的聲音是如此美好,縱是再心如死灰,這一刻,我也沉醉在這清風流水裡。

  當年在蒼山,我縱情任性,揮灑歡笑;下山後,我為情所苦,痛苦掙扎;戰場上,我拼力殺敵,血染霓裳;隱居後,我獨處斗室,心如死灰。我從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聆聽過這風、這流水、這鳥鳴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間。

  這一刻,過去二十年的縱情、掙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閃過,又漸漸在心中淡去。

  雲淡風輕,花開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義學,他也改在下午授課。我們,仍是每日結伴回城,卻誰也不再提那日的話題。

  這次以後,我們便經常一起聽風、賞月。有一天晚上,對著無限幽藍的夜空裡的一輪皎潔明月,他忽然說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我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他笑笑說:「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須執著。姑娘是聰明人,當明白:放下,也就是放過的道理。」

  他溫和地注視著我,眼睛裡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他幾乎覺察不到地輕歎一聲,再也沒有說什麼。我細細地咀嚼著他的話,心裡某個塵封銹蝕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這明月透射出一絲光芒。

  每逢日朗風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會到乘風閣前默默等候。岳掌櫃看見他的身影,便會到後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會如少女一般臉紅一下,然後快步跑出去。

  我與他,話語始終不多,都只是靜靜地坐于石上,靜靜地呼吸著林間清新的風,聆聽著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我在溪邊石上靜坐的時候,越來越少想起前塵舊事,即使偶爾想起,也是淡如清風,一拂而過。

  當今年第一場雪飄飄落下,我,也終於在前塵往事掠過心頭的時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傷。

  這場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北風勁朔。乘風閣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我無聊地坐於閣樓,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門,還是有事牽絆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風閣,在閣前徽水岸邊徘徊了半個時辰,又轉身回了閣樓。

  第五日,我踩著積雪,走到藍府所在的棋盤巷,在巷口徘徊數圈,終低頭轉身。

  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外,大雪在我身邊唦唦地下著,我的手腳凍至麻木,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木門。

  第七日,我站在院門前,半個時辰後,院門吱呀開啟,他披著狐裘,劇烈咳嗽,咳得滿面通紅,靜靜地看著我。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滾燙,燙得嚇人。我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轉身去看爐內之藥,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住。

  我在床前錦凳上坐下,他始終沒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雙目緊閉,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以為,你會在第三日便過來。」

  我垂下頭去。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過也不錯,你總算是來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肯來就好,來了就好。」

  「吃藥了沒有?」我低聲道。

  「上午那道吃過了,第二道,等著你來替我煎。」

  「為什麼不讓前院的小廝或丫頭替你煎藥?要自己動手?」

  「他們手笨,煎出來的藥,我不愛喝。以後,我只喝你煎的藥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嬌來。

  「想喝我煎的藥,你就乖乖地睡一覺,睡醒了,藥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漸湧一種柔情,從未有過的柔情。沒有從前的激烈,沒有從前的洶湧,卻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顫抖。

  他果然聽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緩緩將手放於唇間,那股溫熱,讓我心中一暖。

  將藥煎好,他也剛好醒了過來,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皺著眉將藥一飲而盡,我不由笑道:「看來我煎的藥,你也不愛喝。」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愛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後都能喝到你煎的藥。」

  我臉一紅,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神,轉過頭去,見畫案上有些零亂,站起身,走到案前。

  我將案上之畫一一卷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

  我低下頭,正待卷起最後一幅畫,忽然怔住。

  那幅畫上,容州城頭,我白衣素裙,長髮在風中高揚,滿面決然之色,彎弓搭箭,對準城下一人。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後,輕輕將我環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藥香,也混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是,你雖瘦了許多,大致相貌卻沒變。學過作畫之人,對人物的眉眼口鼻向來觀察得仔細,你第一次因銀杏之事向我道歉時,我便認出你來了。」

  「你是如何認識玉清娘的?」

  「我以前是王慎成將軍家的西席。當年容州被圍,王將軍力抗強敵,我為他豪情所感,雖是文弱書生,也上了城頭。你在城頭痛斥簡南英,他在城下威逼於你,我都看在眼中。」

  三年來,我是首次聽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絲波瀾,也再無絲毫仇恨。

  他的手越環越緊,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在了沙場之上,不料能在乘風閣見到你,又於會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謝上蒼,讓我,在你由驚才絕豔的霓裳將軍變為溫婉沉默的莫清莫姑娘後,再與你相識。」

  我沉默不語。

  「知道嗎?當年的你,在我心中就象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貴,絢麗不群,濃豔到極致,也烈到極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謝,一陣清風,便會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讓人驚心動魄,心生壯烈惋惜之感。」

  「那現在呢?」

  他的右手輕撫上我的面頰:「你現在,就象一株寒梅,鐵骨冰心,風姿秀雅,披風迎雪,歷經劫難,傲然開放。」

  他手上的熱度讓我情不自禁地將面頰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將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輕聲道:「以前的你,我能很輕鬆地下筆,但現在的你,我卻不敢畫,不敢落筆。」

  我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將案上之畫卷起:「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畫一幅寒梅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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