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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皇帝抬起頭來,視線凝在藍徽容身上,此時她身邊的宮燈正好將她低頭沉思的樣子照得纖毫畢現,她有著清娘沒有的沉靜秀美,是象她的父親吧,皇帝心中一酸,這奏摺便再也看不下去,將筆一丟,站起身來,緩步走至窗前。

  不知何時,外面已下起濛濛細雨,雨氣撲在窗櫺之上,殿前白玉石臺階在燈光下反射著一種濕潤的米色,有太監和宮女過來,欲關上窗戶,皇帝揮手令他們退去,凝望著黑蒙的蒼穹,那一夜,也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她的秀髮濕成一縷縷,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她縱身跳落懸崖時頭發揚起的那一蓬白色的水花,二十多年,一直閃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無法忘懷。

  雨越下越大,皇帝默立良久,轉過身來,見藍徽容正神情恭敬地立於身後,心中縱有許多疑問要解,也知不能強逼於她,反正她已入宮,有的是時間慢慢誘她說出來,遂恢復了一貫的威嚴與冷靜,淡淡道:「你先退下吧,明日隨朕去圍場行獵。」

  人皆道春雨綿綿,這夜的雨卻是越下越大,夾著東風,鋪天蓋地席捲整個京城,雨水打在屋簷上,順著檐溝淌下,雨大時如瀑布傾泄,雨細時如泉水淙淙,和著春夜的溫暖氣息,本是一片詩情畫意,但此刻,聽在慕世琮的耳中,卻是那般的揪心和難受。

  他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身前的孔瑄,那慘白高腫的面容,不復從前的俊朗,唇邊雖竭力保持一抹笑容,也不再是那般雋爽,他的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般,疼痛如絞。

  屋外一陣春雷滾過,方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將孔瑄抱至床上,撕開他肩頭衣衫,用手摸了摸那處,知肩胛骨已被自己一肘擊裂,神思一陣恍惚,猛然伸出左手,擊了一下自己的右腕,孔瑄微笑道:「侯爺打它做什麼,我倒還要感謝它。」

  慕世琮沉默一瞬,也泛起笑容,只是這笑容中略帶一些苦澀:「我打它,是讓它們都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能再打了。」

  孔瑄心中感動,低聲道:「侯爺,你就這般相信我說的?」

  慕世琮傲然一笑,側過頭去:「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自己,這幾年,我相信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

  他的心底還有一句話,卻不能說出口:我也相信容兒,你若真是西狄奸細,容兒怎會願意隨你遠走蒼山,你若真是奸邪小人,她怎會舍我而取你!

  他怕孔瑄看到自己逐漸濕潤的眼角,轉過身去,到架上取過傷藥,一切包紮妥當,又將梅濤喚過來,命人煎了一碗藥,待孔瑄服過藥躺下,已是後半夜,雨漸漸的小了,屋外的滴水聲也漸漸轉緩,似一曲悠揚的琵琶曲。

  慕世琮坐於床前,握住孔瑄的左手,不停向他體內輸入真氣,孔瑄知他性情,掙得兩下,索性便隨他去。

  直至感覺到孔瑄體內真氣充盈,慕世琮方停住內息,但依然緊握著孔瑄的手,低頭沉默一陣,終艱難開口道:「你中毒的事,容兒她知不知道?」

  孔瑄微笑道:「她不知,侯爺若是見到她,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

  孔瑄仰望著帳頂,輕聲道:「她現在要救她的族人,我們必須把皇上拖上一段時間,總不可能現在讓她為了我,去找仇天行。更何況,關鍵時候,可能還需要找出寒山圖來救藍家人。得把藍家人的事情解決了,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慕世琮一股怒氣上沖,猛地將他的手一甩:「那如果藍家人一直被皇上扣著,就讓容兒看著你死不成?!」

  他越想越是氣悶,心中還有一股難言的酸意,終忍不住揪住孔瑄胸前衣襟,將他拎起,恨聲道:「你既然帶她走了,就不要再讓她回來,既然回來,為什麼不告訴她實情,你讓她回到這肮髒的地方,又要讓她失去你,你不覺得,對她太殘忍了嗎?!」

  他的嘴角微有抽搐,還有一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她既選擇了你,你就得為她好好活著,你若是讓她傷心難過,我絕不會放過你!

  孔瑄忍住肩頭疼痛,直望著慕世琮憤怒中帶著酸楚的面容,平靜道:「所以,我們需要侯爺您的幫助,只有我們三個人合力,才有希望儘快解決藍家人和侯爺您的問題,然後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帶著春雨清新氣息的夜風自窗外撲進來,冰鮹紗帳被卷得高高揚起,藍徽容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坐了起來,披上衣衫,步至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濛濛細雨,想起孔瑄此刻應已與慕世琮會面,他們,還能象從前那樣嗎?

  她靠在窗邊,憶起一年之前,自己還在藍家大院內,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而這一年之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先是莫爺爺的失蹤,無塵師太的出現,自己入慕王軍,經歷這種種磨難,現在竟然站在了皇宮之中,這就是上天給自己的命運嗎?為何,要在讓自己剛剛品嘗幸福的滋味時,又要面對痛苦與磨難?!

  她忽然覺得一陣軟弱與無助,這一刻,她是如此渴望孔瑄就在身邊,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安慰,只需要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裡,汲取一些力量,來面對這危機重重的局面。

  曾幾何時,自己練功很累很煩時,總是希望擁住母親瘦弱的肩膀,看著她寵溺的微笑,聽著她平靜的話語,便能安下心來,恢復勇氣和信心。

  母親和他,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柱,母親已經不在了,他,會一生一世都陪著自己嗎?藍徽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要從自己的指間悄然流逝,縱是面對威嚴的皇帝,她都未曾這樣不安過,到底是怎麼了?!

  慕世琮眉頭微蹙,陷入沉思之中,院外傳來梆鼓更聲,雨漸漸的止了,他站起身來,關上窗戶,又將屋內打鬥過後橫七豎八的桌椅扶正,眼見孔瑄帶來的那壺酒滾落於地,俯身撿了起來。

  他坐回床前,將手中酒壺拋上半空,又輕輕接住,孔瑄知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良久,慕世琮接住酒壺,轉過頭來,沉聲道:「你和容兒所想的,應該八九不離十,法子雖然險了些,也無十分把握,但現在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漸漸有些興奮:「不管怎樣,先給甯王下幾劑猛藥再說,這小子,陰險得很,要是真當了皇帝,只怕父王的日子更不好過。」

  孔瑄微笑道:「飛鴿組以前搜集到的那些密報現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不過再下一步的行動,如何令皇上消除對侯爺的戒心,放您回去,得等容兒探過皇上的真實心意之後再行開展。」

  「嗯,我覺得你們猜的應該不差,臨來京城時,父王也同我說過了,皇上對容兒,應該不會下狠手。」

  「是,容兒會盡力試探皇上的真實想法,所以過幾天,她一定會想法子和侯爺您見上一面,告知結果。」

  慕世琮仿佛回到了在軍營中與孔瑄形影不離、萬事有商有量的日子,滿心舒暢,笑道:「倒也不用過幾天,明日皇上會去春獵,定會讓容兒相隨,我可遞摺子請求參加春獵,想法子與她見上一面。若是——」

  他忽然停住話語,眼睛盯著地面,似是愣愣出神,孔瑄等了很久,忍不住喚道:「侯爺!」

  慕世琮『啊』的一聲回過神來,腦內忽然靈光一閃,拍了一下大腿,手中酒壺眼見就要滾落於地,他彎腰一抄,將酒壺抄在手中,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笑著看向孔瑄:「孔瑄,反正是要大幹一場,不如我們同時把你的問題給解決了吧!」

  四七、暗流

  每年的三月底至四月初,是皇族春獵的日子,簡氏以武立國,極重騎射,春獵是一年一度僅次於春節祭祀的隆重節日,皇帝、眾皇子、再加上宗室、重臣侍從及隨行者數千人,浩浩蕩蕩開往京城以北四百餘裡地的寶鼎山圍場。

  這一日,皇帝命身有殘疾的成王留守京城,旌旗招展,車扈接天,往寶鼎山而去。藍徽容奉旨伴于皇帝身側,自是坐在了龍輦之中。

  皇帝是輦駕離開城門後才宣藍徽容過來的,侍衛稟奏後掀開車簾,藍徽容躬腰入龍輦時,他正接過跪於地氈之上的宮女手中的茶盅。車簾一掀一放,一道青影令他猛然抬頭,瞳孔瞬間收縮,手中茶盅竟未端穩,滾落於地氈上,嚇得宮女全身顫慄,跪伏於地。

  藍徽容今日刻意挑了一件青色勁裝,窄袖長靴,顯得英氣勃勃,神采精華,腰間流蘇和鬢邊一支小小玉釵又為她添了幾分嫵媚,妝容上她也花了一番心思,雖看上去極為素淡,卻將原本稍彎的秀眉微微上挑,腮邊淡勻地抹上一些胭脂,顯得清秀的面龐豐潤了不少。

  她這般打扮自是有一番想法,看在皇帝眼中卻是如同利錐鑽心,眼前的這個孩子,容貌本不似其母親,可這襲青色勁裝,這逼人的英氣,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清娘立于面前。

  藍徽容盈盈跪於地氈之上:「容兒叩見皇上!」

  皇帝半晌方回過神來,揮手令宮女下輦,低聲道:「容兒起來吧。」

  藍徽容微微一笑,起身坐于皇帝側面,見輦內物事一應俱全,站起身來,重新將小銅壺架在茶爐上,待壺中清水沸騰,溫了紫砂茶具,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中,緩緩注入沸水,過了初道,手姿輕柔持重,銅壺以鳳凰三點頭之勢注水入茶盅之中,少停片刻,方雙手奉于皇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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