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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容兒。」孔瑄似喟似歎:「你不要再難過了,看得出,王爺對你似是並無惡意,你就留下來吧。」

  藍徽容跌坐在石凳之上,眼神漸漸有些迷蒙:「留下來做什麼?王爺已知我為何而來,他縱是不處置我,難道還要我留在軍中看這血淋淋的戰爭嗎?」

  孔瑄心中千回百轉,終輕輕扳過藍徽容的雙肩,眼光滾燙,燙入藍徽容的心底:「容兒,留下來,住在這處,可好?」

  藍徽容被他眸中滾燙之意灼得有些難受,有些慌亂,又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甜柔,她怔怔地望著孔瑄,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孔瑄聽著她細細而稍急促的呼吸聲,望著她漸轉柔和羞澀的眼神,心頭如被鐘撞,猛然間鬆開雙手,捶了一下藍徽容的肩頭,大笑道:「雖說這處宅子是我為我娘子備下的,但你與我兄弟一場,現在借你一住,也是無妨的。」

  不待藍徽容反應,他笑著步入房中,又拎了一壺酒出來,不再望向藍徽容,大口飲酒,不多時,便醉醺醺躺于石凳之上,沉沉睡去。

  藍徽容也不再說話,靜靜坐於一旁,待自己的心跳動得不再那麼激烈,待全身血脈奔騰得不再那麼洶湧,方略帶迷傷神色,望向已酣醉過去的孔瑄。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地看著這個男子,借著架下點燃的燈籠,她默默地、細細地打量於他。

  他的肌膚堅韌中透著柔和,額角飽滿而充滿陽剛之氣,鼻樑高挺而清爽,嘴角微勾,似是又在戲謔輕笑,卻因他的笑容總是帶著一份陽光般的燦爛,並不讓人著惱,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那雙眼睛吧,現在的他是緊閉著雙眼的,若是睜開,那黑深如墨、閃亮如星的眼神,是否能象那自由的夢一樣吸引著自己?是否能承載夢中那灑脫逍遙的無邊江海?可為何,他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有著幾許猶豫與掙扎呢?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從室內拿出一床薄被,蓋在孔瑄身上,默立良久,輕聲道:「你說話總是真真假假,你的心裡也有痛苦與不安吧。不管怎樣,謝謝你了,我終是不能留下來,明日,若我能活命歸來,定會再與你飲上幾杯,若是喪身於陣前,你也不必再記住我這個人了。」

  她環視院內,寧靜而清馨,微微流動的酒香更讓這處多了一絲生動的氣息,她深深呼吸,終提氣躍上牆頭,在夜色深沉的安州城內遊走。

  她在城中穿行良久,尋到一處似是官宦之家的大宅,見宅外宅內一片漆黑,從後院處翻牆而入,細聽片刻,院內毫無聲息,院中也頗多被丟棄的細軟,可以想見,當慕王軍敗退,安州城被圍之前,這處宅子的主人便已南下逃生去了。

  她尋到似是女眷居住的院子,院中還有一口水井,她心內一喜,入室點燃燭火,只見室內頗為清雅,簟展雲紋,薄紗美繡,磚鋪錦毯,還隱有檀香雅淡,只是細白瓷花瓶中插著的玉簪花早已凋謝發黃了。

  她從院內井中打來井水,倒入內室木桶之中,緩緩除去衣衫,忍住那透骨的清涼,任這清涼冰鎮住內心那團熾熱的烈火,也任這清涼激起骨間那抹高傲的決然。

  她打開衣櫃,只見櫃內薄紗雲綃,鵝黃淡綠,淺緋流紅,顯然這屋子居住的曾是一位大戶小姐,她的手在衣物上沙沙劃過,最後停在了一件青色長裙上。

  她坐於繡凳上,攬過臺上銅鏡木角,輕輕梳著烏雲般的長髮,楠木桌上簪釵輕橫,步搖蒙塵,她凝望著銅鏡中那張太久沒有細看過的女兒妝顏,一股愴涼的熱血直湧心頭:母親,容兒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也無法完成你的遺命了,那慕王爺不知會如何對待容兒,但容兒不願去想了,安州城被圍,鐵牛舅舅已逝,容兒要為他報仇,要去與那娜木花決戰,母親,容兒要以本來面目,要以女子之身,要用您十多年來的悉心栽培,去做這最後一件事,母親,您保佑容兒吧!

  日色破曉,孔瑄濛濛醒了過來,身上薄被滑落於地,院中酒香猶存,雙葉蘭上露珠輕滾,架下卻已不見了那個清瘦的身影。

  他猛然跳將起來,奔入室內,又奔回院中,默立片刻,忽然苦笑:「你若就這樣走了也好,只是我真沒想到,竟會是你。罷罷罷,當我從來不曾知道吧。」

  他回望小院一眼,感覺過去的這夜如同一場傷感壓抑的夢,夢醒痕跡依稀,淡淡悠悠,嫋嫋散于晨光之中,他終提氣躍過牆頭,奔回太守府。

  剛入府內,慕世琮背著手踱了出來,冷目中隱有不悅:「你昨夜帶著方清去哪了?他人呢?父王去城樓前還在問呢。」

  孔瑄淡淡一笑:「見他傷心,帶他飲酒去了,倒是我先喝醉,早起便已不見了他。」

  慕世琮還待再說,一名將領匆匆奔了進來:「侯爺,西狄軍押著聶將軍叫陣了!」

  慕世琮與孔瑄急趕至城頭慕王爺身側,俯視城牆之下,西狄大軍鎧甲生輝,刀劍耀目,戰馬驃容,陣形齊整,陣前一人披頭散髮,被關於囚籠之中,仰頭之間,二人看得清楚,正是聶葳。

  慕世琮熱血上湧,便待轉身,可一觸及慕王爺清竣的目光,似有寒冰沁膚,腦中浮現那個『忍』字,又停下了腳步。

  城下囚籠旁,娜木花一襲白衫,未著盔甲,只是將昨日輕束的長髮織成兩個大辮,垂於胸前,一通戰鼓擂罷,她打馬上前,大聲呼道:「慕少顏,素聞你戰功赫赫,原來也是只縮頭烏龜,難怪當年會臨陣叛變,謀害結義兄長,出賣主子了!」

  城頭上,慕王軍將士心內憤然,長箭如雨,射向娜木花,娜木花燦然一笑,策馬輕縱,回到囚籠旁。

  慕王爺面色不改,神情肅穆,眼神卻投向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那挺馬而坐、戴著銀色面具的素袍之人。

  慕世琮知父王二十五年前的舊事是慕王軍中的忌諱,也是慕王府中人人噤聲的話題,忙向孔瑄使了個眼色,孔瑄會意,道:「王爺,要不我帶人馬出城打個快攻戰,看能不能將聶將軍搶回來。」

  慕王爺搖了搖頭:「不行,他們押聶葳上陣就是為了激我們出城應戰,趁亂攻城,昨日能退回城中實屬僥倖,不能為聶葳一人壞了守城大計,我早已上書給朝中,只要能撐過一段時日,東面援軍趕來,便可度過危機了。」

  慕世琮隱有不安:「父王,朝中若派軍前來,縱是能解我們的危機,只怕這以後,軍權被奪,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定得想想辦法,我們自己將西狄軍擊退才好。」

  他望向城下囚籠中的聶葳,話語隱有傷痛:「父王,還是讓孩兒出城應戰吧,蕤兒沒了聶伯伯,若是再沒有了兄長,我怕她——」

  「不用再說了,誰都不准出城,做好死守準備。」慕王爺斷然道。

  「慕王爺,讓我去吧。」清雅而淡定的聲音在三人身後輕輕響起。

  三人回轉身來,只覺天地倏忽之間一暗一明,晨光下,彤雲緩緩在城頭上流過,遠處的青山巍峨蜿蜒,極遠的風景似一幅圖畫,畫中,一個青衫女子腰佩長劍,靜然而立。

  她的眉秀麗婉約,如遠處青峰;她的眸澄淨剔透,似風中流雲;她的唇淡施輕紅,若燦爛朝霞;她烏雲般的長髮並無半點珠翠,僅用絲帶挽起額際青絲,發梢微微卷起,如蒼山奔騰不息的瀑布;她身著青色閃緞長裙,舒卷中隱顯媚麗,窈窕綽約,揮袂如仙。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象一朵怒放的玉蘭花,高潔皎美,更象一株秋霜下的青菊,淡雅出塵。她的人是那樣柔和,但眼光又是這般堅韌,她默默地看著三人,卻又似對三人說出了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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