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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他遇到了一個女人。」蘭七唇邊浮起一絲譏誚的淡笑,「他與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著枯草繞在指間,低頭,看不清是何神色,過得了半晌,才緩緩道,「曾經當作故事般,在小時候的我們的耳邊反復說過無數遍,以至今天都能記得。」

  蘭七笑得悵悵的,碧眸一瞬間有水霧輕漫,朦朧幽深。

  「他與她相遇於一條長街上,人來人往中,似乎只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懷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長長大街,熙熙人群,仿佛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面前,那樣的自然如飛花流水。」

  一邊說著一邊無意識的扯著指間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斷。

  「長街遙望,正茫然間,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過,贈他一枝杜若。他接過,未及反應,那女子已飄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悵望,卻已香蹤渺渺,那片刻竟如幻夢。可是一月後,他卻又在人潮熙攘的廟會裡再次遇見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滿懷杜若,幽香襲人。這一次的相遇,兩人心中驚異卻又覺理所當然,女子依然贈他一枝杜若,而且還開口和他說話了。」

  指尖撚著斷草,便一點一點化為粉沫,簌簌落下。

  「『若能再逢,便與君有緣,願許終身。』」蘭七抬首,「女子說完這句話後再次飄然離去。蘭澹甯看著手中的杜若,訝然又啞然,可心頭卻已泛漣漪。此後,一日日過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當然他依然自負絕不會動心動情,只是數月過去,他卻未曾再遇那名女子。從開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後來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過去,他以為就此湮沒紅塵,甚至為此暗暗慶倖。因為他的那一點『記憶』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徵兆。」

  「那後來呢?真的沒有再見到了嗎?」寧朗追問道。

  蘭七一笑,略帶冷意。「若沒有再見則更好,偏生……哼。」

  寧朗眼巴巴的看著她。

  「那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下著大雪,蘭澹寧錯過了投宿,正想覓個過夜的地方,不想前方傳來兵刃之聲,是以飛身過去一探究竟。等他趕到時,卻只見雪地裡臥著四具屍首,而屍首間一人獨立,碧衣染血,猶帶一身的煞氣與殺意,卻如雪中紅梅,有著一種奪人心魄的美攝人神魂的豔。聞得有人靠近,那人轉身回首,兩人都是一怔。那一刻,蘭澹寧看著這個明明剛殺了人卻依然一身杜若香氣的女子,心頭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臨頭。」

  蘭七轉頭看著寧朗,似笑非笑的模樣。「這便是他們的第三次相遇,你說他們是不是很有緣份?」

  寧朗點頭,「有緣。」

  「呵……」蘭七一聲輕笑,卻是無喜無悲,「那一夜的再逢,想來蘭澹寧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還是驚喜更多,但總之是他們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們相互動心了。」

  「這……他已經娶了妻子,怎麼可以再喜歡別的女人。」寧朗眉頭皺起了。

  蘭七點頭,道:「是啊,他已經娶了妻子,而且他還承諾過他的妻子一生只歡喜她一個隻擁有她一個女人,可是……動心卻不是承諾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那名女子對於他們這第三次相逢,認為是上天所賜的緣份,也是她心之所屬,是以她傾情以許。但蘭澹寧以已有家室相拒,誰知那女子卻說『妾許你,乃是因妾心喜你,與你家,與你妻何干。』」

  「啊?」寧朗驚訝。可看著蘭七,忽然又想到,這樣奇怪的話她也能說出。

  蘭七看著寧朗道:「蘭澹寧當時聽到那話估計也和你一樣的反應,驚奇不信。可是,他沒有拒絕女子的邀請,去到了烏雲江畔的小小莊園裡作客,而不過數日,他便再也不舍離去。這名女子不同於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個,她做什麼都只是隨心而為,只要喜歡,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撐一把傘立於庭園一天一夜,只是要為她喜歡的那株紅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間血洗烏雲江上的水賊窩,不是為行俠除惡,而是因為她住在烏雲江畔便不容他人橫行。」

  這人好任性。寧朗心中道。

  「而她所知所會的又是那麼的多。江湖任何門派的武功她都可知優劣,與她談論詩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鳳裔殘音》令他神魂欲奪,便是奇門遁甲術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麼的美,那麼的神秘,江湖無人知她的身份,也無人認識她。她從沒問過他是誰,不問他的名字,不問他的家世,不問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更從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這個人,其它一切她完全無興趣。她只是喜歡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沒有所謂的矜持,沒有所謂的禮法,她是那樣清楚明白的、濃烈真實的表達著她的喜歡與情意,蘭澹寧拒絕、掙扎,可是……面對這樣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後,他終是沉淪了。」

  蘭七忽地轉頭看住寧朗,道:「寧朗,你知道承諾與誓言有何用處嗎?」

  寧朗冷不防她有這麼一問,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應了的事就要做到。」

  「錯了。」蘭七冷嗤一聲,碧眸無比的亮,如浸在寒潭裡的星子,冰亮的,「承諾與誓言唯一的用處———就是用來背叛!」

  「可是……」寧朗不能認同,想要反駁,可蘭七顯然並不想聽,轉回頭繼續道。

  「蘭澹寧忘了對妻子的承諾,甚至可以說他已經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個心神都圍繞著那位自稱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膩,月月相對不長,如此眨眼間一年便過去了,他與阿寐就在烏雲江畔整日廝守著,阿寐還給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對雙生子。一次擁有兩個孩子,兩人都很高興,可是當孩子睜開眼睛時,他們才發現,先出生的那個眼睛是黑色的,而後出生的那個眼睛竟然是碧綠色的!看著那雙詭異的從未曾見過的碧綠眼睛,蘭澹寧呆住了,但是阿寐卻安撫他說,她的兄長的眼睛瞳仁也帶碧色,人說外甥多似舅,這個孩子估計是像了舅父。蘭澹寧雖未有多言,可他心頭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傳書,乃是他的妻子見他久未有音訊甚為擔心,所以才雪鷹傳書他。到這刻他才想起了他還有一位妻子。」

  「這兩個孩子……」甯朗吃驚的看著蘭七。

  「是的,這兩個孩子就是我們。」蘭七很乾脆的承認,「蘭澹寧想要回家看看,阿寐雖不舍,卻也未有阻攔,反為他準備行裝。他終於回到了家裡,也見到了久未見面的妻子,可他卻只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離開。家中的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已無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烏雲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邊。只不過這以後,他倒是隔幾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滿心歡喜,而阿寐也從未有過多言。久了,蘭澹甯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們是兩情相悅,所以她只要在這烏雲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離了莊園,他去哪裡做什麼都與她無干。於是,便就這樣過下了,家中有賢妻,江畔有佳人與嬌兒,蘭澹寧過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這樣,他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寧朗問道。

  「呵……問得好。」蘭七笑一聲,「蘭澹寧若真的泯滅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無是處的東西他卻還留著一兩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雙碧綠的眼睛更是他心頭的一塊重石,讓他時刻也不敢忘記他對妻子的欺瞞與背叛。於是就在這一半快樂一半受著良心譴責中又過去了數年。那一年冬,蘭澹寧回家住了一月時間,過完年後便離開,可回到烏雲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飛書要他回去,原來是他的妻子懷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系長子,可成親數載,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長輩甚是焦急,好不容易這一次竟然有了,當是舉家大喜,是以傳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靜待第一個麟兒的誕生。」

  蘭七頓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氣,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卻又想念著烏雲江畔的人,看著全家期盼著孩子降生的歡喜,就會想起那兩個已近五歲的雙生子,看著溫柔的妻子,就會想起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裡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訴說,可是他不忍,於是他矛盾著、苦惱著、坐立不安著。他的妻子顏紫昔也非愚笨之人,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離去,而今孩子將至,卻不見他有歡笑,反是眉頭時鎖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團。蘭澹寧在家中住了一月,終是耐不住了,因為雙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們一起過。於是他藉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離了家,趕往烏雲江畔,想著來回也就半月時間,等過了孩子的生辰,便馬上回來。」

  蘭七說至此停住,寧朗看著她,只見她指尖輕輕顫著,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觸手冰涼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蘭七詫異的轉頭看著寧朗,實想不到他會有此舉,而甯朗被蘭七一看,頓時醒悟,臉上發熱。

  蘭七抽手,屈指彈在寧朗腦門上,輕輕一笑,搖了搖頭,說道:「蘭澹甯到了烏雲江畔,顏紫昔也悄悄跟到了烏雲江畔,當看到了與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們膝下那對雙生子,那一刻,她已不只是震驚而是徹底崩潰了!她不敢置信,與她青梅竹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個曾經誓約一心一意相攜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別人,竟然還有了兩個那麼大的孩子!被欺騙的憤怒、被背叛的悲痛徹底擊垮了她,神魂癡狂中,她聽不進蘭澹寧任何一句話,她閉眼不看那個女人,她抱頭狂奔,蘭澹寧在她身後追著。可顏紫昔武藝雖低微,卻有一身絕好的輕功,否則也不至能追蹤他到此,且此刻瘋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無章法的亂跑著,蘭澹寧怎麼也追也隔著數丈遠,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後她終於停下來了,因為前面已無路,前面是懸崖。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跑到了山上。顏紫昔看著前方的萬丈深淵,似乎清醒了一點,她回頭看著驚恐無比追來的蘭澹寧,說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變,玉碎不瓦全。』然後縱身一跳。」

  「啊!」寧朗由不得一聲驚叫,「蘭澹……你爹爹追到了沒有?拉住了她沒有?」

  二十九、誓約豈輕言(下)

  「沒有。」蘭七搖首,唇邊涼涼的一抹笑,「沒能來得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顏紫昔跳下了懸崖。那一刻,蘭澹寧也癡了,站在懸崖邊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寐找到了他。可是那又怎樣呢,雖身邊佳人依舊,可懸崖下剛剛殞落兩條生命,那是與他一起長大相知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結髮妻子,還有肚子裡未能出世的孩子。對於還存著良心的他來說,心中的痛苦與悔恨可想而知。回到莊園,看到兩個孩子,看到孩子那雙詭異的碧綠眼睛,他心中一直存著的不安與驚疑終於脫口而出『這都是我之罪孽,所以這雙碧眼便是懲戒,可恨我猶不自知,終鑄今日大錯大恨!』那刻,阿寐的臉色瞬即蒼白,直勾勾的看著他。而蘭澹甯此刻已全然顧不上了,將自己關入房中數日不出。」

  寧朗聽到此處忍不住關切的看著蘭七,但蘭七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

  「顏紫昔失蹤,蘭家當然會發覺,所以蘭家的人找來了,查清了前因後果,同樣也查到了阿寐的身份———隨教教主隨輕寒之妹隨輕容———蘭澹寧震驚。從來未曾想到朝夕相處恩愛數載的人竟然是魔教的人!自與她在一起,他已全盤托出家世來歷,而阿寐依然隻字不提。他覺得被欺騙了被戲耍了,痛、恨、怒交加,他沖出了莊園,那刻,他無法面對那一切,而就在那時,他又遇到了正與夫婿遊歷江湖的紅顏知己簡微瀾。面對久未謀面的知己,他將數年的事盡情傾訴,最後他說『早知今日,悔不當初!』而這一切都讓不放心而尾隨他的隨輕容聽到了。」

  寧朗聽到此處已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的看著蘭七。

  「若是蘭澹寧喜歡了別的女人要離開,或許隨輕容不會生氣,因為在她看來,他們在一起,是彼此心之所喜是兩情相悅,分開,必是因為彼此之心不再歡喜對方,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事。所以,她容不得一個『悔』字!她回到莊園,抱起兩個孩子直奔雲州蘭家而去。」蘭七抬頭,碧眸仰視高空,冬陽落在眸中,卻融不進一絲暖意。「她到蘭家的日子是三月十六日,正是我們的生辰日,她可給了我們一個永世難忘的生辰日。」

  碧眸輕輕闔上,片刻後才睜開,蘭七才繼續道:「她在蘭家的祠堂前點起了一把火,將所有蘭家人都引到了祠堂。當著眾人之面,她對蘭家之主蘭老爺子說『這兩個孩子是蘭澹寧的血脈是你的孫子,該入蘭家之祠該上蘭家宗譜。』蘭老爺子面對這引誘長子的妖女,想起長媳之死,想起失去的嫡孫,心頭恨火騰燒,卻不怒反笑,道『若你挫骨揚灰,我便認下他們。』蘭老爺子話才落下,不想隨輕容卻很乾脆的一聲『好!』應承了,回頭看看兩個孩子,最後摸摸他們的腦袋,道『有你們在,那就可讓他日日夜夜悔,年年月月恨,一生都擺脫不了的痛,哈哈……』她大笑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盡數倒入口中,然後縱身跳入火中,再然後轟的一聲……呵呵……花家的火雷彈真的威力無比啊,那真真是挫骨揚灰!」

  「啊!」寧朗驚喘,一股涼意從頭至腳。

  可蘭七臉上依然淡淡的冷笑,繼續道:「蘭澹寧趕到家中,見到的便是一場大火,便是那四散飛濺、燒著的碎沫,於是……他一頭撞向了祠堂前的石柱,頓時鮮血直噴腦漿流了一地,嘖嘖……」蘭七搖著頭,「生前傾倒天下的翩翩佳公子死後可是一點也不美,難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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