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璧月(162)_傾泠月

一六二

　　"只可惜書中所記明家百多年都無人能參透，窮數代之力，也只是從中化出一門指法。"明二雙指一併，隔空一劃，野兔便一分為二。

　　"百多年無人能參透我信，但我不信你沒參透，否則那一日雲無涯肩上的劍傷如何來的？"蘭七走過來，剛洗過臉，水珠猶在，晶瑩地沾在臉上，眉眼澄澈，玉面朱唇，仿似沾著晨露的白生生的花兒。

　　明二眼眸一垂，將一半野兔拋給蘭七，微彎唇，莫名地想笑。

　　蘭七接過野兔，張嘴便咬下一大口，咀嚼有聲，吃得津津有味。反之，明二公子則斯文雅致多了，嚼不聞聲，舉止得宜。

　　"假，假，假！"蘭七邊吃邊瞅著明二連連道出三個"假"。

　　明二公子沉默是金。

　　蘭七將明二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眼光極其不屑："二公子，你看你明明虛偽、陰險、狡詐、小心眼，而且若無人給你飯吃就會餓死，簡直百無一用。偏偏在他人面前一派仁義、寬容、謙和、溫雅，而且還讓人人都以為你聰明博學無所不能，你這樣裝著累不累呀？"

　　明二一直把兔肉吃完了，才開口道："那日在梨花塚曾問過寧朗，是信人性本善還是信人性本惡。"

　　"哦？"蘭七吐出一根骨頭，"我想，二公子與我信的該是一樣的。"

　　明二看向蘭七，笑得溫文親切："人性本惡。"

　　"人性，本就醜惡，只有自欺欺人者才冠冕堂皇地說'人性本善'。"蘭七極不屑地又吐出一根骨頭。

　　"這不就結了。"明二用水囊裡的水洗了洗手。

　　"嗯？怎麼說？"蘭七咽下最後一塊兔肉，也洗了一把手。

　　明二甩幹手，端正坐下，看著望向自己的蘭七，不由得笑笑，反正不急著趕路，閒聊片刻也不錯。當下道："既是人性本惡，那這世上又如何會有聖人、君子、大俠、善人？那古往今來的人又有誰不虛偽？"

　　蘭七挑挑眉頭，靜待他說下去。

　　"人總說赤子童心天真無邪，可若真是如此，那怎麼有些父母良善兒女卻邪惡？"明二空濛的眸子中迷霧緩緩褪去，"而人出生後，多受道德禮教所教化，要修身有德遵法守禮，要向善存仁有情有義。可那些稚兒為何還會用騙或哄的手段來達成目的，那些稍大的孩子也會恃強淩弱，愛搶奪漂亮華美之物，簡陋醜怪的東西總是棄於一旁？人總是說小孩子不懂事才會如此，可那才是人初的本性，完完全全不掩蓋而暴露于外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惡。而那所謂的道德禮教仁義本就是教唆世人虛假偽善的東西。"

　　蘭七有些驚異地看著明二，可明二空濛濛的眸子望著洞口，似是思考，又似茫然，說出的話卻是清楚無比。

　　"當稚兒被灌輸著那些道德禮教而逐漸長大後，便知道掩藏自己的本性了，披上一層仁善正義之衣，將所有的醜所有的惡遮起來，也控制著自己的言行，違背自己心底真正的意願，去做人人所謂的好人、善人、俠者，去做所謂的正事、善事、義舉、大業，然後得到衣食、名聲、地位、榮華，越虛偽越掩藏自己欲望的人得到的東西也就越多越好。"明二的眸子中褪去輕霧，清清楚楚的瞳仁，綻著冰冰冷冷的光，"你看寧朗是眾口一致的好人君子吧？可是他心裡明明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明明想要你，可是他卻不敢。他為什麼不敢，因為道德因為禮教因為很多很多的原因，所以他不敢，所以他掩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做著你的朋友不似朋友、親人不似親人的人，而他將來，很可能會成為人人尊敬的大俠，他還有可能娶到全武林都不敢望及的'碧妖'。"

　　提起甯朗，蘭七心中打了個突。

　　"這世上真正不虛假的人倒是隨教那些秉著'隨心所欲'而行的大惡人，他們從不掩藏自己的醜惡與欲望，喜歡什麼便用盡自己一切能有的手段去得到。便是'白風黑息'那樣的人不是一樣也有掩藏自己真性的時候嗎？他們被天下人視為神、尊為聖，可你能說他們做所有的事都不曾違背自己的心意？無論對人對事，總有許許多多違背意願而做的。喜歡的人是朋友所愛，便故作大方忍痛割愛；喜歡名聲、高位、權力，可人人說那是過眼煙雲，於是便壓抑欲望並美其名曰淡泊名利；喜歡金錢，可人人說那是銅臭是庸俗的，所以散盡千金博高潔雅名；明明怕痛怕死，可人人說那是英雄，於是殺人、被殺……然後，這世上便出現了許多令人景仰的君子、高士、雅人、大俠、英雄。"

　　明二緩緩綻開一抹笑，冰冷蒼涼，如荒原大漠。

　　"你看，所有的人不都是掩藏、壓抑著自己的真性而活著嗎？大俠、君子都如此，又何況我乎？"移眸看著蘭七，"所以說，做人累。"

　　與那雙無溫無情無緒的眸子對視片刻，蘭七緩緩綻開一抹笑，一樣的冰冷無溫，碧眸裡妖邪盡去，一樣的冰冷無情："你這番言論估計整個江湖也就我會認可。只是……"玩味地瞅著明二，"我如此認為情有可原，可明家捧在掌心的二公子為何也會有如此心境呢？生養出你這樣假仙的明家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明二的笑慢慢消去，沉默，洞中只餘柴火燃燒之聲。

　　蘭七靜靜地等待。

　　很久後，二公子淡淡吐出兩個字："戲園。"

　　"戲園？"蘭七一邊眉頭挑起。

　　"對，戲園。"明二冰涼的眸子重又空濛幽遠，"戲園便是唱戲的地方，裡面的戲一出一出的多著呢。"

　　"戲園。"蘭七平靜地重複。

　　"手足相殘，父子爭位，妻妾爭寵，僕大辱主，亂倫通姦，背叛拋棄，小人謀財，買兇殺人，下毒暗算，古井沉屍，孝子哭冤，兇殘報復……人世間但凡你能想到的戲碼，那兒應有盡有，生生不息，推陳出新，讓你永遠也看不完，永遠也看不倦，那實是一個有趣極了的地方。"明二臉上甚至泛起一個輕蔑的淡笑。

　　"原來……"

　　明二緩緩轉眸看她。

　　蘭七碧眸如水，卻有些恍然，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吐出："原來都如此。"

　　明二眸光微閃，卻是不語，靜靜地看她。雖不曾說過，但相遇以來之事歷歷在目，她經歷過什麼自己也能大致猜到。片刻後，明二輕輕地似有些歎息地開口："你我是一樣的人，不信仁善，不信俠義。"空濛的眸子中又聚重重迷霧，再不透一絲一毫真實，"我們只信自己。"所以我們才可對著對方說真話，因為這世上只有對方才能看清自己，也因此我們此刻無需虛偽。

　　"是的。"蘭七唇角勾起一個譏誚的笑，卻又藏著深深的幽歎，"我們都是只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我們都是冷血無情之人。可是……那個孩子他信，他信仁善，他信俠義，他信邪不勝正，他信所有的人所有的話。在這虛偽醜陋的人世，寧朗，你心中的善與義能堅持多久呢？

　　洞中忽然間變得格外安靜，兩人一時間都不再說話，這一刻暫休滿心的算計，因為這一刻的真實與……靠近。

　　半晌後，明二起身："無論是戲園還是地獄，此刻都在你我掌中，而東溟島……"

　　"也該踏於腳下。"蘭七起身悠悠接道。

　　"你覺得雲無涯此刻以為你我最想做的事是什麼？"明二側首看她。

　　蘭七碧眸一彎，笑得甜蜜又邪魅："他嘛……可憐他太不瞭解你我了。"

　　"所以我們現在去做一些他以為、也希望你我會做的事吧。"明二公子綻開謫仙的淡雅笑容。

　　"那走吧。"蘭七率先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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