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流水迢迢 | 上頁 下頁
八九


  江慈撇了撇嘴:「兩點理由,第一,以你之為人,若無心給解藥,便一直不會給,橫豎是死,不如搏一搏;第二,你還要用我來做某些事,定不會讓我就此死去,我若吞下的是毒藥,你必會阻止,所以我賭一賭。」

  衛昭斜睨著江慈,瞳仁中閃動著如琥珀般的光澤。他慢慢握起榻邊竹簫,修長的手指將竹簫托住滴溜轉圈,片刻後吹了聲口哨,駿馬嘶鳴,馬車緩緩啟動,向前而行。

  江慈掀開厚重的車簾,一股寒風撲了進來,她忙放下些,透過縫隙看了看外面,道:「我們這是去哪兒?」

  「月落山。」

  江慈放下車簾,有些訝然:「回你自己的老巢嗎?」

  「老巢?」衛昭笑了笑:「說實話,我有十多年未回去過了。」

  江慈轉過頭:「你不是星月教主嗎?為什麼十多年都沒回月落山?」

  衛昭冷哼一聲,不再說話,閉上眼。馬車顛簸,他長長的睫毛如蝶羽般輕顫,在眼臉上投出一片淺淺的灰。江慈忽想起那夜相府壽宴,他與那人坐在一起,面上含笑,但眼神空洞,滿堂華笏,在他眼中,都是至仇至恨吧?而那人,笑意盎然,但也是同樣戴著假面,滿座蟒袍,在他心中,只怕都是一顆顆棋子。所謂青雲志,傾天恨,又能給他們帶來什麼?

  江慈低頭靜靜地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磕上路中的石子,將她震醒。她抬起頭來,見榻上衛昭似是已經睡著,她凝望著他絕美的睡容,輕輕拉過錦被,蓋於他肩頭。

  馬車漸行漸慢,江慈縱是坐在車中,也知外面風大雪急,這樣趕路,只怕一日都行不到幾十裡,恐還有馬兒凍斃之虞。聽得車外馬夫的喝聲,她不由望瞭望熟睡的衛昭:他這麼急著回月落山,所為何事?他將自己劫來同行,又是為了什麼?真是要利用自己來對付那人嗎

  她冷冷一笑,衛昭啊衛昭,你若真是這般想法,那可就大錯特錯,我現在已沒有任何利用價值,那人,又怎會把我放在心上?!

  馬車終於停住,衛昭倏然睜開雙眼,馬夫在外輕聲道:「爺,到了。」

  衛昭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戴於面上,又從榻底取出兩頂青紗寬帽,順手丟了一頂給江慈。江慈接過,輕輕罩住面容,隨他下了馬車。

  大雪紛飛,江慈覺有些寒冷,習慣性的攏上雙肩,手卻凝住。曾給自己帶來溫暖的狐裘,已留在了那草廬內,再也不在她的肩頭,再也不能替她遮擋嚴寒。她雙目漸漸潮濕,眼前的莊子如冥界般縹緲,木然移動腳步,隨衛昭步入那積雪覆瓦、粉牆靜圍的莊子。

  莊內,寂然無聲。二人自莊門而入,沿抄廊過月洞門,穿過偏院,再過幾道門,到了西首一處院落,一路行來未見一人。

  衛昭推門而入,環視室內,青紗下,寒星般的雙眸漸轉幽深。江慈稍稍低頭,見他手尖竟在極細微地顫抖,不由有些害怕,將身形隱入門邊的陰影之中。

  衛昭默立良久,緩緩走到西閣的紫楠木長案後坐下,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案幾。十多年前,那個溫婉如水的女子,執著自己的手,在這案後,教自己一筆一劃寫下「蕭無暇」三個字;那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握著自己的手,在這院中,教自己一招一式舞出「星月劍法」。歲月如沙漏,往事似雲煙,所有的人與事,終究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永遠隨影附形的,是肩頭無法卸下的仇恨與責任,是深入骨髓的隱忍與堅狠。

  他長久坐於案後,面上青紗隨微風而動,屋內漸漸昏暗,江慈悄無聲息地再往門後縮了縮。

  極輕的腳步聲響起,先前那馬夫握著盞燭火進來,輕聲道:「爺,二公子到了。」

  衛昭收回右手,站起身來,走到門邊,看了看門側垂首低眉的江慈,冷冷道:「把她關到墨雲軒,看緊了。」

  夜色漸深,衛昭踏入「留芳閣」,看了看屋內之人,淡淡道:「看你的樣子,傷全好了。」

  蘇顏忙微微躬腰:「勞教主掛念,屬下傷勢已愈。」

  衛昭在椅中坐下:「武瑛下手是有些狠,但你若不借傷墜崖逃遁,也瞞不過裴琰。」

  蘇顏面色恭謹:「只是可惜了武堂主。」

  衛昭冷冷道:「武瑛活著也沒什麼趣味,這樣去了,對他來說,倒也乾淨。」

  蘇顏不敢答話,衛昭道:「蘇俊呢?我不是讓你們到這裡等我的嗎?」

  「幽州有變,大哥趕過去了。」

  「出了何事?」

  「本來是安排礦工逃亡後向官府舉報裴子放私采銅礦的,可咱們的人帶著礦工一出九幽山,便被裴子放的人抓住了。雖說都服毒自盡,沒有人苟活,但大哥怕留下什麼線索,讓裴子放有所警覺,現趕往幽州,想親自對付裴子放。」

  衛昭右手在案上輕敲,半晌方道:「你馬上去幽州,讓蘇俊先不急著對付裴子放,暫時緩一緩。」

  蘇顏低頭道:「大哥對裴子放恨之入骨,只怕――」

  衛昭聲音漸轉森嚴:「我知道,當年咱們族人死在裴子放手中的不計其數,但現在得顧全大局。你和蘇俊說,若是他壞了我的事,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蘇顏猶豫再三,終道:「教主,屬下有些不明白。」

  衛昭冷冷一笑:「到了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他頓了頓道:「希望我沒有猜錯,裴琰不會讓我失望。」

  蘇顏一驚,抬頭道:「莫非裴琰――」

  衛昭站起身,慢慢踱到蘇顏身邊,蘇顏感到有一股冷冽的氣息罩住自己,心中暗凜,垂下頭去。

  衛昭不再看他,負手步到門前,自青紗內望出去,院內積雪閃著暗幽幽的光芒。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帶著一名幼童在院中堆著雪人。他的目光微微有些飄搖,良久方道:「族長那裡,考慮得怎麼樣了?」

  「他還是膽小,始終沒有答應。」

  衛昭輕「哦」一聲,冷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用再敬他是族長了。」

  他轉過身來:「傳令,所有的人,這個月十八,都回星月穀。」

  「是。」

  江慈被那馬夫帶到一處院落,見正軒上懸匾「墨雲軒」,知這是一處書屋。她見那馬夫腳步聲輕不可聞,必是身懷絕技,遂老老實實進了屋。

  她在墨雲軒前廳內坐了一陣,環顧軒內,古董陳列,青石地面,粉牆上懸掛著字畫木雕,由漏窗望出去,軒外木榭石山,錯落有致,雖是嚴冬,也覺雅致宜人。

  在廳內坐了良久,江慈頗覺無趣,見夜色深沉,起身將燭火挑亮。轉頭間見廳內西角擺有一張五弦琴,遂步到琴案前坐定,輕手一勾,覺琴音澄澈清幽,與師父遺留下來的『梅花落琴』相比毫不遜色,不由有些驚喜。

  她數月未曾彈琴,又見名琴當前,有些手癢,撫上琴弦,琴聲起處,竟是當日攬月樓頭曾唱過的那曲《歎韶光》。

  上闕奏罷,江慈怔怔坐於琴前,良久,狠狠拭去眼角淚水,再起弦音,將下闕用極歡悅的聲音唱了出來。

  唱至最後一句「不堪寒露中庭冷――」,前廳的鏤花落地扇門被「呯」地推開,衛昭卷起一股寒風,沖了進來。勁風將他寬帽下的青紗高高揚起,露出的人皮面具陰森無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