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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


  梁蕭將這詩默念數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業,卻又在哪裡?是天機宮,是襄陽,還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驀然間,只覺此生於國於家,一事無成,頓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轉回禪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余相聚,小弟受益匪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時此地,就此別過。」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尋霜小姐麼?」梁蕭道:「我去尋她,勢必又有一場爭鬥,還是不去罷了。」明三秋奇道: 「那你當日為何放下那般硬話,以十年為期,向天機宮尋仇。」梁蕭道:「花曉霜背棄父母親人,拼死救我,必受責罰。我這般一說,他們顧忌於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麼老弟有何打算?」梁蕭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來日有緣,與明兄重會于江湖之上,必當把酒言歡,再敘別情。」長身一揖,徑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見,始才一聲歎息,向東南去了。

  梁蕭平生身不由主,俱隨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無牽掛,卻又心生茫然。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二十餘日,遙見前方湧來無數難民,一問才知黃河又度決堤。他登高望去,果見遍地黃水亂注,萬頃良田盡成澤國,數十萬災民星散蟻聚,掙扎呼號,哀鴻一片。

  茫然中,忽聽遠遠有人哀聲歌道:「山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歌聲蒼涼頓挫,刺得梁蕭心頭隱隱作痛,回頭看去,卻只見萬民哀號,卻不見歌者蹤影,不由忖道: 「唱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無所作為,豈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問明方向,召集了幾十個難民,直趨河監衙門,趁夜闖人。那河監正與同僚聽歌看舞,賓主歡洽,瞧見梁蕭,不由大呼小叫,幾個家人撲來,都被梁蕭踢翻,眾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過,一個個都被按住捆了。梁蕭上座,叫過河監,詢問為何不理汛情。那河監顫聲應道:「仲夏水滿,難免決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邊海都犯境,東邊又與高麗、日本交戰,南方還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處處興兵,哪裡能夠兼顧水情?如今無糧無餉,怎麼治水,而且今年水勢來得猛烈,千里長堤處處可危,下官 ……下官也不知從何治起了?」

  梁蕭道:「據我所知,這周遭百里有九座糧倉,大可開倉放糧,召集河工治水。」那河監面如土色,雙手亂擺道:「那是軍糧,放不得。」梁蕭微微冷笑,命一千難民將眾官守著,自往行省治所,將行省長官從小妾被窩裡揪了出來,命其發令開倉,那長官嚇得魂不附體,說道:「那是供給西北戰場的軍糧,倘若放了,下官人頭不保。」梁蕭將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這顆人頭也是不保。總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還可將功補罪。」他連哄帶嚇,嘴舌與武力並用,那長官挨不住,只得簽令放糧。梁蕭將行省長官與河監捆成一團,下在監裡。自己則冒稱欽差,坐鎮行省衙門,他蒙古話說得流利無比,往年帶兵之時,又諳熟官府中事,眾官雖疑,但也不敢妄言。

  梁蕭開倉放糧,少許販濟災民,大部用來徵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萬。梁蕭審明澇勢,圖畫山河,將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築堤壩,或是製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沖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徹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長,當真算無遺策,奇計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將洪水氾濫之勢遏住。一月期滿,河水盡平,逃難災民重歸故里,此時元廷也漸漸聽到風聲,派人來探。梁蕭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長官與河監,揚長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氣衝天,急遣人馬緝拿,但徒自擾亂鄉里,卻無梁蕭蹤跡。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龍心大悅,對開倉放糧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稱讚一番。那二人驚喜交進,將治水功勞盡都攬在身上,對被擒受辱、緝捕梁蕭之事,卻是隻字不提了。

  梁蕭脫身之後,沿河而行,望著湯湯河水,想這月餘經歷,忖道:「這條河裹挾泥沙,奔湧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氾濫,如此循環不休,何時是個了時。曉霜為人治病,常說『正本清源』,治河未嘗不該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頭探個究竟不可。」

  想到此處,他順著黃河西行。這一日,歷經潼關,抵達長安附近,忽地憶起故人,輾轉到華山腳下,一問鄉里,才知趙家、楊家、王家的遺眷盡被李庭接到大都贍養。梁蕭心中悲喜,信步來到山南小屋,卻見綠竹陰森,清泉潺諼,一輪小水車在屋前嘩啦啦轉個不停。梁蕭推門而人,卻見床被依舊,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條幅上卻已佈滿細細蛛絲。

  梁蕭從木桌上拿起一隻竹鳥,這竹鳥是他做給阿雪的玩物,擱置已久,佈滿灰塵,淚眼模糊中,仿佛又見那個圓臉的少女在遠處拈針縫衣,可伸手拂去,卻是空無一物。梁蕭將竹鳥貼在臉上,淚水順頰滑落,沾滿枯黃的鳥翼。

  好半晌,他才舉步出門,將那竹鳥調好機括,伸出手掌,那鳥兒撲得一聲,躥上天去。梁蕭悵望半晌,忽地歎了口氣,不待竹鳥落地,寂然西去。

  花曉霜醒來時,只覺涼風習習,吹在身上,劇痛稍稍緩解了些。勉力張眼瞧去,卻見身處一個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聽韓凝紫笑道:「你知道這是哪裡?」花曉霜轉眼望著她,茫然搖頭。

  韓凝紫道:「這裡叫做百丈山。梁蕭曾駐兵於此,以一千鐵騎大破十萬宋軍,威風得緊呢。」她提及梁蕭。花曉霜精神稍振,舉目望去,襄陽城樓隱隱約約,在天邊勾勒出細小線影。不防韓凝紫突然揪住她頭髮,抽她兩記耳光,嘻嘻笑道:「這是替鶯鶯打的,梁蕭那小賊朝三暮四,竟敢拋下我那師侄,勾搭上你這小浪蹄子。哼,你當還能見著那小賊麼?告訴你吧,我已派人給花清淵和淩霜君送信,讓他們來此見我。我不僅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還要他們嘗嘗喪女之痛。你信不信?他們若敢不來,我便把你賣到窯子裡去,讓普天下的臭男人都來疼愛淩霜君的寶貝女兒。」說罷咯咯直笑。

  花曉霜原本心喪若死,聽得這話,卻不由打了個哆嗦,心道:「落到那般處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來爹爹媽媽,必要用我脅迫他們,我又豈能害了他們。」略一默然,忽道,「韓凝紫,你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暗算傷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韓凝紫臉色一變,寒聲道:「小殘人,你說什麼?」狠狠抽了曉藉兩個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蕭那小賊弄詭,憑你這點微末伎倆,又豈是我的對手?」花曉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誠然不假,你連我都打不過,豈非更沒本事?」

  韓凝紫臉上青氣一現,抬起掌來,卻又停在半空。敢情花曉霜這兩句話正好點中她心底要害。韓凝紫自以為無論容貌本事,都遠勝淩霜君數倍,但那個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賤人卻偏生霸佔了自己心愛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輸給誰也不打緊,輸給這對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轉了數個念頭,拍開曉霜穴道,說道:「好,咱們再比一次,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勝我?」後退數步,美目生寒。花曉霜默默直起身子,忽地抬起手掌,拍向頭頂。韓凝紫見狀一驚,豈容她輕易就死,倏地搶上,左手勾她腕脈,右手食指,點她胸口要穴。

  花曉箱傷勢沉重,身手遲鈍,更不料韓凝紫來勢如此迅疾,陡然間已被她扣住手腕。但她豈肯再落人手,受盡欺辱,當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頂向韓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尋梅」。韓凝紫暗自冷笑,嘴裡卻叫聲:「好。」使出飄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雙臂一圈,便將花曉霜右臂纏住,喝聲:「斷!」原來,她那日輸給曉霜,事後反復揣摩,只覺「暗香拳法」處處克制「飄雪神掌」,急切難破,但她也知花曉霜內力低微,最妙莫過於近戰,以擒拿手法與之糾纏,令其空有拳法,也無力施展。

  花曉霜只覺右臂劇痛,驀地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當下使將出來,奮力掙扎。韓凝紫一不留神,幾乎被她掙脫,不覺焦躁起來:「這小丫頭渾身是傷,若還拿她不住,成何體統?」怒哼一聲,運轉「冰河玄功」,侵人花曉霜右臂。花曉霜只覺那道冷流洶湧而人,不假思索,施展「轉陰易陽術」,陰脈人,陽脈出,「冰河神功」本是純陰內功,在九大陽脈中一轉,須臾間化為烏有。韓凝紫連催真力,卻如石沉大海,花曉霜蒼白面孔反而隱現紅暈,大有內息充盈之相,不由暗生驚懼:「數月不見,這小丫頭內功大進了麼?」她生平自負,絕不相信這小丫頭勝得過自己數十年修為,當下右手微縮,將花曉霜左掌沾住,雙掌內力此起彼伏,向花曉霜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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