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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


  這哭聲雖然短促,梁蕭卻聽出正是趙咼,頓覺頭腦一熱,心血上湧,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師,竟也幹這等沒臉勾當?」八思巴淡淡地道:「閒話休提,貧僧便在此處,爾等若有能耐,不妨過來。」梁蕭不料他算計如許周詳,竟事先擒住趙咼,曉霜雖未出聲,想必也在近旁,頓時方寸微亂,揚聲道:「好。我便過來。」正要縱向偏殿,龍牙卻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見那孩兒,可得先過降魔眾這關。」他微一獰笑,又道,「不過,交手之時,他們可以攻你,你卻不得還手,若有一指加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梁蕭聽他口氣,忖道:「八思巴拿咼兒脅迫我,卻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見他還不知昌兒身份。怪了,他們怎麼知道我要來此?」疑惑間,卻見九名喇嘛面色不豫,一個黑臉喇嘛低聲道:「假面人,這比鬥不算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認輸。」梁蕭淡然道:「誰要認輸了?」 黑臉喇嘛神色一變,喝道:「好,請接招。」金剛杵挾起淩厲勁風橫掃而來。梁蕭囿于龍牙之言,不敢還手,錯步讓開。另一名喇嘛搶上一步,手中鐵杵飄飄然點向梁蕭後心。誰料梁蕭身形忽矮,人影俱沒。只聽當的一聲大響,兩支金剛柞相撞,火花四濺。

  其他七名喇嘛見狀,齊齊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後向梁蕭揮來。梁蕭使開「十方步」,東一轉,西一旋,竄高伏低。只見那九條金剛柞越使越快,梁蕭身法也越變越疾。下方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沒無端,形如一條飛蛇,游走于滿天電光之中。驀然間,只聽嘩啦一聲,一個喇嘛揮柞打空,擊穿房頂,留下老大一個窟窿。再鬥兩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勢不住,將一根檁子擊斷。

  獅心見梁蕭已被困住,轉身笑道:「小師父來得辛苦,獅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專為小師父消悶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隨口道:「好呀。」獅心見他滿不在乎,暗自驚疑:「這小和尚聽說『十六天魔舞』之名,竟爾無動於衷,難不成有什麼出奇的神通?」微一沉吟,雙手一拍,只見人群分出一條道路,走來二十七名絕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頭戴唐帽,手持諸般器樂;餘者均是梳雲鬢,戴牙冠,掛雲肩,束綬帶,瓔珞披肩,紅綃墜地,手持曇花銅鈴,面帶媚容豔色。花生有生以來,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只瞧得眼花繚亂,莫名所以。

  眾女依列站定,為首一名鵝蛋臉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師父好呀!」花生面紅心跳,忸怩道:「俺……俺好得很。」那女子見花生舉止局促,尋思道:「獅心這老喇嘛年紀越大,膽子卻越小了麼?哼,對付一個不經事的小娃兒,也須勞動十六天魔?」當下淡淡笑道:「小師父,你這可不對呀。我問你好,你就不問我好麼?」花生一怔,忙點頭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眾女瞧他呆傻模樣,各各莞爾。鵝蛋臉女子嘻嘻笑道:「小師父,你說我好,我好在哪裡?」花生瞅她一眼,低聲道:「你好看。」

  眾女都覺好笑。一名圓臉少女佯嗔道:「小師父忒也偏心啦,蓮萼姊姊好看,我們就不好看麼?」

  花生哪懂這般風情,面色漲得醬爆豬肝也似,汗流浹背,一迭聲道:「都好看,都好看。」一個細眉大眼的女子笑道:「這才像話,那小師叔你又評評理,誰更好看一些?」 花生一愣,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但覺個個妙豔無方,難分軒輊心頭不覺生出幾分迷亂。蓮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雙靨,手中銅鈴輕搖,除了龍牙、獅心,眾喇嘛各各後退,閉目盤坐,偌大廣場突然鴉雀無聲。

  花生正覺奇怪,只見那十一名樂女奏起曲子來,端地吹聲迤邐,彈聲靡靡,響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那蓮萼朱顏含笑,步走圓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錦繡圍。」 歌聲嬌媚,勾人綺念。圓臉少女輕輕一笑,接口道:「千花織布障,百寶帖仙衣。」餘韻未歇,細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紛難定,行雲不肯歸。」

  這時間,眾女手成拈花之形,齊聲和道:「舞心挑轉急,一一欲空飛。」伴著歌聲,群女雙臂起落,背翻蓮掌,手勢變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萬臂,纖纖蓮足挑轉不定,若鶩鳥舒翼,盈盈欲飛。花生從未見過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飛色舞,心中生出無窮喜樂。

  蓮萼見花生眼神茫然,知他已然人彀,心中得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忽然間,人群中發出一聲吼叫,一名喇嘛跳將起來,雙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數步,忽又滴溜溜打了個轉兒,口吐白沫,癱在地 上。花生被這一擾,驚然驚醒,撓了撓頭,訕汕地道:「哎呀,俺幾乎兒迷糊啦?」

  原來,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極大魔力,定力稍弱,便會神智錯亂。眾喇嘛中,除了幾個頂尖兒的人物,也都須閉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張眼偷看,這一瞧,便被樂舞吸住心神,癲狂昏厥。花生年紀雖少,但自小修練禪宗神通 「大金剛神力」,禪定功夫極深,雖迷惑于一時,但一聽喇嘛咆哮,立時醒轉。眾女見他一霎之間,眸子又轉清明,不由心中凜然,小覷之心盡去,舉動更趨妖媚,或是嬌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嬈,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馳目眩,心頭又生迷亂,驀然間,只聽耳邊一聲沉喝:「花生,閉眼!」

  這一聲如雷貫耳,花生聽出是梁蕭呵斥,慌忙合眼。誰料雙眼雖闔,那靡靡之音仍是絲絲人耳,各種天魔妙姿,隨那樂聲,仍在花生腦中盤旋舞動,無論如何揮之不去。也怪梁蕭身處鬥場,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閉眼,卻沒叫他捂耳。小和尚雖然心想:「若是捂了耳朵,豈不更好……」但轉念又想,「梁蕭只說閉眼,沒說捂耳,俺若不聽,一定挨駡。」 一時間,他越聽越覺心癢,終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這一瞧,便見群女美目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無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許多前所未見、想像不到的奇妙姿態來。花生但覺一股熱血湧遍身心,臉上漸漸露出歡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隨著眾女舞了起來。他自幼習武,體格柔韌,這一舞雖無趙飛燕之輕盈,但折腰襯腮、手揮目送之間,卻流露出幾分楊玉環的綿軟來。

  梁蕭見花生陷入樂舞之中,無力自拔,不自禁連聲長嘯,身法愈發迅疾。降魔九部見他似要突圍而出,紛紛怒吼,金剛杵使得更為猛烈,砸得瓦礫四濺,木屑紛飛。猛然間,梁蕭足下在大樑上一頓,淩空拔起,高叫道:「都給我下去吧!」霎息間,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好似當空打了個響雷,大雄寶殿陡然坍塌。劇變忽生,九個喇嘛一時再無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著瓦礫紛紛,墜了下去。原來,金剛柞重逾百斤,駕馭費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難收勢,是故梁蕭有意加快身法,誘得他們一輪亂杵,砸得房頂千瘡百孔;而後突然發難,頓足震斷大樑,房頂吃力不住,頓時坍塌了。

  梁蕭一招得手,大鳥般越拔越高,倏忽間連畫三個圓弧,一個大似一個,不待第三個圓弧劃盡,已在六丈高空,雙袖忽振,如輕絮一團,飄然落下。龍牙、獅心齊齊搶上,隔在他與花生之間,防他出手救援。

  梁蕭見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後果不堪想像。但忖度眼下形勢,龍牙獅心已難應付,更有八思巴虎視在側,即便僥倖勝出,只怕花生也已神智錯亂,無可挽救了。刹那間,他心中連轉數個念頭,忽地大袖一卷,負手而立。

  龍牙、獅心見他並無出手之意,頗感訝異:「這人好沒道理,難道不管同伴死活?」 卻見梁蕭屈指一彈,口唇微張,發出啾啾之聲,初時細微莫辨,漸漸響亮如嘯,直沖雲霄。間中啾啾昂昂,韻律之奇特粗獷,眾人均是聞所未聞,聽得片刻,心中油油然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樂女被這嘯聲一擾,竟爾走音竄板。

  梁蕭大袖拂出,嘯聲綿密如水,越發悠長,忽低沉,忽雄壯,忽而曲折如線,忽而淒厲如槍,往往于不可能處高升低落、橫生奇變。那調子也越變越奇,非宮非商,不微不羽,大違音樂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為樂舞,隨樂而舞,樂曲是其根本。這套「天魔曲」純以精神力蠱惑敵手,對手定力越高,樂女精神力也相應加強。這些樂女自幼修練此曲,不但深明樂理,抑且內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奇大。此番對付花生,兀自未盡全力,而此時被梁蕭這奇怪嘯聲一攪,頓被逼出渾身解數,竭力與那嘯聲相抗。殊不知,「十六天魔曲」雖然千錘百煉,堪稱樂中極品,但終究只是人類之音。梁蕭口中嘯聲卻出自瀚海長鯨,乃是鯨族經歷億萬斯年悟出的天籟。與之相較,人籟自然落了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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