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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消息傳入宋境,大宋朝野愁雲慘霧,哀聲一片,時人作詩歎道:「呂將軍在守襄陽,襄陽十年鐵脊樑。望斷援兵無消息,聲聲罵殺賈平章。」賈平章便是賈似道,說他沒援襄陽不免失實,可呂德孤軍奮戰,死守十余載,宋廷卻日益昏庸,將略不明,救兵始終難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終陷落。賈似道權奸亂國,實為襄樊淪陷之禍首,詩中不怪呂德降城,卻怨賈似道禍國,足見世人心中自有公道了。

  襄樊之地,素被稱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擔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達湖廣,東進江淮。自古南北相爭,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邊防被攔腰截斷,江漢千里之地,暴露於元軍兵鋒之下。

  雪融冰消,天時漸暖,至元十一年匆匆來到,依照宋曆,是為鹹淳十年。年初,忽必烈傳旨征討大宋。不料三月間,史天澤夜巡軍營,偶感風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過古稀,氣血早衰,挨了兩天一夜,便撒手而亡。伯顏率眾將祭奠一番,安慰過史氏家人,方才告別。

  梁蕭隨眾出了史府,心中懨懨不樂:「土土哈、李庭嚷著建功立業,但便如史天澤一般,又能如何呢?功名利祿,難道能帶入泥土麼?」正自尋思,忽聽伯顏道:「梁蕭。」 梁蕭抬眼一瞧,卻見伯顏虎目含威,正盯著自己,忽道:「你隨我來。」抖韁疾行,策馬直奔城門,梁蕭莫名所以,打馬跟著。

  到得城外,只看四野荒蕪,寥寥幾個農夫,面目愁苦,在田間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戰,城內城外十室九空,萬頃良田盡皆淪為戰場。

  忽然間,只見一隻野兔跳出灌木叢,撒腿狂奔,一隻黃狼銜尾追出,猝然前爪按地,淩空撲至野兔頭頂。只在此時,突生異響,一支鳴鏑掠至,從黃狼頸上沒入,透進野兔背脊。

  伯顏吐了口氣,正要放下強弓,乍聽半空傳來清亮雁唳,側身引弓,但見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向北方飛去。伯顏張弓良久,卻沒放箭,凝望雁陣遠去,弛弦歎道:「梁蕭,你射過大雕麼?」梁蕭搖頭。伯顏長笑道:「怒馬騁大漠,驚弓落猛禽,那才真正暢快。可惜,大宋未滅,難以北還!唉,卻不知這一仗打到什麼時候。」梁蕭此時才知,伯顏方才引弓不發,卻是生出思鄉之意。頓時心口一熱,道:「既然如此,不打仗最好。」話一出口,又覺不妥,尋思道:「若不打仗,怎麼報仇?」

  伯顏看他一眼,笑道:「梁蕭,我上次下令打你,你還記恨我麼?」他見梁蕭擰眉不語,心知他尚懷芥蒂,便哈哈笑道:「算我不好吧,但你以下犯上,忒也過了些,當時情形若不打你,便只得砍你腦袋了。二者權衡取其輕,只得委屈你一些。」梁蕭也知他說得不錯,怒氣消了些。伯顏忽地鞭指一座古廟道:「咱們去那裡看看!」

  二人到那廟前,只見牆垣頹敗,門前立著一方石碑,伯顏翻身下馬,摒退左右,手撫碑頂,沉吟不語。梁蕭見碑下有石龜馱負,上鐫許多文字,斑駁脫落,似乎年代甚久了。

  伯顏忽以漢話道:「梁蕭,你知這石碑來歷麼?」梁蕭搖頭。伯顏手指前方土廟道: 「這是羊太傅廟,用來祭祀晉人羊牯。這羊牯是漢人中的名將,當年司馬氏滅亡東吳,一統三國,都出自他的主意。可惜,這人想好消滅東吳的計謀,卻沒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幾度上表伐吳,都被皇帝回絕,他壯志難酬,每望南方都是落淚不止,故而這碑又叫 『墮淚碑』。」又看梁蕭一眼,正色道:「梁蕭,你可知天下為何會有戰爭?」梁蕭一怔,如實道:「我不知道!」

  伯顏道:「說來也簡單明白,只要數國並存,便免不得戰爭。」梁蕭奇道:「數國並存?」伯顏含笑道:「想當年,我蒙古諸部紛爭,千餘年戰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憑天縱英明,武略神機,經歷種種艱難困苦,始將蒙古人合併如一,令其再不廝鬥。你也想必知曉,漢人鬥得最狠的時候,俱是諸侯割據之時,上有春秋戰國,下有三國兩晉,唐代之後,朝代興替更若走馬一般,先是五代十國,後有宋遼交鋒,再後來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國攻戰,殺戮極慘。現如今,金、夏、大理、吐蕃雖滅,卻有宋元爭雄,可說四百年紛紜從未平息。」

  梁蕭忍不住問道:「這麼說,定要天下一統,才無戰爭麼?」伯顏道:「這話說得對!自古以來,有識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內,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這羊牯墮淚,哭得非是一人榮辱,而是天下蒼生!今日大宋仿佛當年東吳,一日不下,南北必然征戰不息。既有戰事,最先吃虧的,就是兩國百姓了。」

  梁蕭皺眉道:「為什麼非得要打要殺?和和氣氣豈不更好?」伯顏擺手道:「弱肉強食,天經地義!你見過不吃綿羊的老虎麼?我們厲害,可打漢人,漢人強了,不會打我們麼?那漢將霍去病不是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嗎?大漢雄強了,北擊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麗;大宋太宗,不也打過契丹麼?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過人家罷了。」

  梁蕭沉吟道:「如此說,有國家之分,便有強弱,有強弱之別,便有戰爭!」伯顏卻不正面答他,話鋒一轉道:「聽說你夥伴死了。」梁蕭黯然點頭。伯顏歎道:「你為人講義氣,那是很好,不過,一人性命與億萬蒼生相較,孰輕孰重呢?」梁蕭一愕。伯顏踱了數步,倏地轉過身子,揚聲道:「所謂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兒,當挽強弓,跨烈馬,平定天下,千年之後尚有美名流傳。若為一個人的生死,成日傷心滿懷,唉聲歎氣,試問百年之後,誰還記得你梁蕭呢?」他手指田中農夫道,「與這莽漢村夫,又有何分別?」

  梁蕭從來胸無大志,行事只憑意氣,未曾想過什麼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聽得這番言語,微覺茫然。伯顏眼中神采飛揚,朗聲道:「最好的牛皮鼓,輕輕一碰,能發出雷一樣的聲音;最聰明的人,決不用我說太多道理!你流著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幹讓世人妒忌。」 他手臂一揮,冷笑道,「劉整區區降將,又算得了什麼?」梁蕭到底年少血熱,聽得這話,脫口道:「大元帥……」嗓子一哽,竟說不下去。

  伯顏擺手笑道:「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如今史天澤死了,我將他的兵馬交與你統率,你敢接手麼?」梁蕭不假思索道:「韓信將兵,多多益善。」

  伯顏笑駡道:「你這小子,倒是大言不慚。」他說罷目光一轉,遙望南方,悠悠歎道:「只願此次一統天下,千秋萬代,永無戰爭。」梁蕭聽到這話,心頭劇震,喃喃道: 「千秋萬代,永無戰爭……」他反復念了兩遍,不勝嚮往,凝視遠方曠野,一時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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