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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五人抱頭鼠竄,正要下山。公羊羽忽地兩眼望天,冷哼一聲,道:「你們當這裡是菜園子,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嗎?」中條五寶聞聲雙腿一軟,各各止步。胡老十大聲道: 「不走怎地?難道你老窮酸還要請老子吃飯?」公羊羽呸了一聲,道:「爾等有眼無珠,敢對慧心無禮。哼,限你們每人向她叩上十個響頭,要麼,便留下兩隻招子。」胡老一怒道:「老子死也不向娘兒們磕頭!」其他四人紛紛稱是。

  公羊羽目中寒光一閃,沉聲道:「好,你們自己掏眼珠子,還是窮酸代勞?」中條五寶面面相覷。胡老一忽道:「既然如此,就用那招!」胡老十點頭道:「對!」公羊羽不耐道:「什麼那招這招,兩個招子都要!」

  胡老百笑嘻嘻道:「老窮酸,別人說你很有學問,老子卻偏偏不服,今天就要撕你面子!」公羊羽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就憑你們五個草包?」梁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胡老千瞪他一眼,怒道:「小畜生你笑個屁。老窮酸,你敢賭不敢賭?你輸了就放老子走,老子輸了,任你處置!」公羊羽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瞧你五個弄些什麼玄虛。」便點頭道:「好,一言為定!」

  胡老萬嘿然道:「老子先出個對子,你來對,對不上就算輸!」公羊羽眉頭大皺,但仍點頭應允。卻見胡老萬搖頭晃腦,大聲道:「上聯是『一十百千萬,中條山五寶』。」 公羊羽皺眉道:「這算什麼狗屁上聯?」胡老一嚷道:「對不出就對不出,別找藉口!」 公羊羽臉上冷笑,胸中卻甚是氣惱:「這上聯不但狗屁不通,且又極不好對。對聯中最難對的就是數字聯,這一句中竟有六個數字,『一十百千萬』這五個數一數大過一數;若以數字對數字,近乎耍賴,也顯不出能耐,須得以別的五個物事應對,而且還須一個大過一個,與上聯對應。不過這也難不住我,度量衡中,錙銖兩斤,分寸尺丈多得是!這中條山麼?大可對個北溟海之類,也不難對,但五寶照應前面五數,我卻不能以五對五,須得另用他數,便似『三光日月星』,就須對個『四詩風雅頌』。可如此一來,又豈非無法照應前面五個物事。我呸,這算什麼鳥上聯,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公羊羽自負才學,明知這句上聯狗屁不通,但想這五個白癡出題,倘若橫了心不對,說出去沒得丟了自家臉面;若是要對,偏又萬無對出來的道理。心下轉了幾個念頭,驀地把手一揮,沉著臉道:「罷了,你們五個給我滾吧!」

  中條五寶大喜過望,胡老一挺胸凹肚,哈哈笑道:「蕭大爺說得不錯,老窮酸果然對不出來!」胡老萬也笑道:「是啊,原來老窮酸的學問還不及老子,你們以後不許再叫我胡老萬,要叫老子胡窮儒,哈哈哈!」五人叉腰狂笑,公羊羽勃然大怒,怒哼一聲,目中神光暴漲,中條五寶被他一瞪,心頭發虛,閉了嘴掉頭就跑。才下山崖,五人膽量又增,輪番謾駡。

  公羊羽臉一沉,驀地一手按腰,發出一聲長嘯,聲傳數十裡,回聲久久不絕,便似偌大華山都在響應。公羊羽一聲嘯罷,揚聲道:「我扳五下指頭,你們再不快滾,便留下五顆狗頭來吧……」山崖下倏地寂然無聲。梁蕭奔到懸崖邊一看,卻見那五人豕突狼奔,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不禁大樂。

  了情呆呆瞧著公羊羽施為,直到中條五寶離去,方才歎了口氣,道:「啞兒,我們也走吧!」公羊羽身子陡震,回望了情。卻見啞兒牽著白驢,跟在了情後面。公羊羽直瞧著二人走出數丈,忽地慘笑道:「好啊,慧心,你連替我收屍,也不肯麼?」了情身子一顫,歎道:「你既不肯聽我之言,還說這些作什麼?人在世間,誰又能逃一死?莊周喪妻,尚且擊缶而歌,我一個玄門道士,還牽掛什麼呢?」

  公羊羽面色慘白,大聲道:「莊周那廝無情無義,是王八蛋一個!好啊,你既然走了,我活著也無情趣,乾脆敗給蕭老怪好了。」了情淡然道:「也好,我便也做王八蛋好了。」 公羊羽呆了呆,驀地仰天大叫一聲,叫聲淒苦無比,一聲叫罷,便伏倒雪中,小孩般捶地大哭。眾人見他一代高手如此作為,初時愕然,繼而好笑,但聽了數聲,又都生出哀憐之意。了情只覺心如刀絞,不由歎道:「你明知我不會改變心意,哭有什麼用呢?」

  公羊羽驀地抬起頭來,大聲道:「那好,你要怎樣才能改變心意?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是沒法摘了。但只要我公羊羽力所能及,就算赴湯蹈火,我也一定辦到。慧心,只需你一句話,我立時放下一切,與你遠走天涯!和你相比,什麼武功勝敗,江湖名聲,統統都是狗屁而已。」

  梁蕭聽得熱血一沸,心道:「這話也唯有他才說得出口!唉,了情道長怎就不肯呢?」 再看啞兒和阿雪俱都定定瞧著公羊羽,不由心道:「想來她們心中,也與我想得一般吧。」

  了情癡癡望著遠方,眼裡忽地有了淚光,歎道:「阿羽,你有妻子兒女,原可以過得快快樂樂的。我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論容貌,論武功,論才學,花無媸都勝我百倍!況且,她還給你生了一對兒女!就算你心中再容不下花無媸,難道你忍心不見自己的孩子麼?」 她淒然一笑,轉身扶起公羊羽,給他拭去頰上的淚痕,柔聲道,「阿羽乖乖的,回天機宮去吧!林慧心已經死啦,惟有全真了情,恩怨情仇,盡皆了了。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來苦我?」

  梁蕭不由聽得呆了,心道:「這公羊羽竟是花大叔的爹爹,曉霜的爺爺,花無媸的丈夫。唉,我也真笨,剛才說起蕭千絕大鬧天機宮的事,我就該猜到了。也難怪了,公羊羽是有婦之夫,有子之父,了情道長又是好人,自不願拆散人家夫妻父子。看起來,公羊先生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想到這個不解之局,很為二人惋惜。

  公羊羽呆望著了情,忽地哈哈笑道:「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你又叫我阿羽了?哈哈。」邊說邊笑。笑了一陣,忽又神色一黯,露出追憶之色,緩緩道:「你說得對,花無媸人如其名,容貌無媸,才智卓絕,沒有一絲缺點。但你知道麼?她以玩弄人心為樂,只想永遠縛著我,讓我寸步不離;我卻是一個天地不拘的性子,若是世間沒有林慧心,我寧願醉臥荒野,仰看柔雲,也不想受絲毫束縛。你說快活過日?唉,但從清淵出世以來,我便從未快活過……」他說到這裡,悠悠歎了口氣,兩眼望著東方,便似癡了一般。

  默然半晌,公羊羽又道:「那一年,花無想跟蕭老怪交手,傷重去世,花無媸百般責難,說我不該假仁假義,招惹蕭千絕。我一怒之下離開天機宮。後來我想念清淵和慕容,去看孩子。花無媸卻要我認錯,才給我見。哼,我公羊羽何等人,錯不在我,我當然不會認錯。即便如此,我還是惦記著她。沒料到,花無媸竟設計殺你,淮水之畔,她刺你的那劍,我看得清清楚楚,若非當時我武功已成,你還有命麼……」公羊羽說到這裡,慘然一笑,「從那以後,我與她恩斷義絕。如今的公羊羽,只是一介浪人,無國無家,無親無故,無法無天,呸,什麼狗屁窮儒,改叫『六無居士』罷了。」梁蕭見他淒苦神情,尋思道: 「花無媸縱然不是好人,但她孤零零將兒女撫養成人,似也有些可憐。」

  了情默然片刻,歎道:「無論你如何說,同為女子,我卻知道花宮主對你從未忘情,便是她拿劍殺我,也是因妒生恨。二十年來,我時時記得,你打傷她後,她望著你的眼神。唉!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傷心的眼神!若……若我忘不掉那眼神,便永遠無法答應你。」 最末一句她說得決絕異常,全無變更餘地。

  公羊羽呆望她片刻,慘然道:「慧心,你心地越好,我就越是放你不下。好,今天你若不答應,我便立在此地,你走也好,留也好,我也不動分毫。若是蕭千絕來了,便讓他一掌打死了吧。」了情氣苦道:「你……我話已說盡,隨你好了!」公羊羽卻再不答話,閉目站在雪地裡,任憑狂風呼嘯,夾著點點雪花,吹落在他身上。了情見他如此無賴,也不禁動了氣,說道:「既然你站著,我也站著,你尋了我這麼多年,我也陪你站上幾天幾夜。」公羊羽眉頭一顫。只見了情雙手一合,也閉上雙目。

  啞兒和阿雪見這情形,束手無策。梁蕭一皺眉道:「咱們找些木棍茅草來,為他們搭間草棚,生一爐火。」正要舉步,膝間倏地一麻,幾乎摔倒,低頭瞧去,只見跳環穴上釘著一枚綠油油的松針,只聽公羊羽冷冷道:「臭小子少管閒事。哼,慧心已被我制住,你們扶她進屋去!」

  梁蕭心知自己武功差得太遠,違拗也是枉然,只得拔出松針,走到了情身前,果見她前胸幾處大穴均有松針露出,不覺暗駭:「以了情道長之能,竟也難逃松針刺穴之苦麼?」 忽見了情睜開雙目,冷聲道:「梁蕭,你別動我。」梁蕭歎道:「道長見諒,待得事了,梁蕭再負荊請罪。」不顧了情呵斥,讓啞兒和阿雪將她抱回觀內。自己則上前兩步,遲疑半晌,說道:「公羊先生,我去過天機宮的。」公羊羽闔著雙目,面無表情。

  梁蕭又道:「我見過花無媸,她駐顏有術,好像永不衰老,時常彈奏讓人難過的曲子;我也認得花清淵大叔。」說到這裡,忽見公羊羽眉頭一聳。梁蕭知他心神震動,便續道:「他是個濫好人,做事總是拖泥帶水;至於花慕容麼,大大咧咧,唉,只怕一輩子都嫁不出去。」說著微微一笑,又道,「花大叔的妻子也很好,他們有個女兒,名叫曉霜,是個很好的女孩兒……」他話語一頓,終究忍住,沒說出曉霜生病之事。

  公羊羽仍是木然,梁蕭暗暗一歎,正要轉身,忽聽公羊羽歎道:「多謝相告了。」梁蕭道:「不用謝我,你指點我劍法,我效些微勞,也是應當。」公羊羽哼了一聲,道: 「你姓梁名蕭?」梁蕭道:「是!」公羊羽沉吟道:「你會蕭千絕的武功?嗯,是了,你以父姓為姓,以母姓為名,你爹爹當是梁文靖,你娘該是蕭玉翎了。」梁蕭渾身一震,掉過頭來,驚道:「你怎知道?」公羊羽皺眉道:「梁文靖那傻小子沒提過我的名號?」意下頗是落寞,歎了口氣,又道,「那傻小子還好麼?」梁蕭不禁眼眶一紅,顫聲道:「他、他不在啦,去世好久啦。」公羊羽雙眼陡睜,厲聲道:「你說他去世了?」足下一動,幾乎一步跨出,但想到諾言,終究忍住。

  梁蕭見他如此模樣,心知與父親定有干係,當下無所隱瞞,將梁文靖去世經過說了一遍。公羊羽聽梁蕭說罷,癡了片刻,忽地仰首望天,慘笑道:「天上不知人間事,雨雪紛紛入悲秋。」梁蕭不解其意,公羊羽吟罷,興致索然,閉眼歎道:「你去吧!」

  梁蕭見他如此,也是無話,只得返回觀中,剛一進門,阿雪便拉著他道:「哥哥,了情道長生氣啦!」啞兒也巴巴地望著他。梁蕭走進廂房,見了情瞪眼看著自己,便道: 「公羊先生武功再高,如此天氣,也會凍僵,待他虛弱一些,我便動手制住他。」了情搖頭道:「窮儒公羊羽哪有這樣好對付?你解開我穴道,嗯,我不與他鬥氣了,我不過一個道士,本不該動這些塵念的!」梁蕭心想以她平素性子,不會不守信諾,便依言解開她的穴道。

  了情起身道:「梁蕭,我有一事相求。」梁蕭道:「道長無須客氣,但說無妨。」了情歎道:「都怪我被他擾亂了心境,沒能及早還醒。他如此做法,正是看透我無法忘情。對付此人,唯有以無情對有情。若我擺出無情無義的模樣,來個一走了之,他孤芳自賞,定然無趣得緊,所有發誓賭咒、比武鬥氣都顧不及了,只會立馬來追。唉,如今他作繭自縛,正是大好機會,我與啞兒趁著風雪掩護,自道觀後門離開,你估摸我走遠了,再讓阿雪告與他,嗯,千萬記住,要阿雪去說,你不可插嘴。」

  梁蕭奇道:「為什麼?」了情苦笑道:「他性子激烈,倘若倔脾氣一發,定然遷怒他人,難以收拾。阿雪柔弱女子,他便是怒火萬丈,也不會為難;但換作是你,兩把火燒到一起,只有越燒越旺的,動起手來,吃虧的可就是你了。」梁蕭聽得暗暗佩服:「我始終以為了情道長為人迂腐,不諳世情,殊不料分析道理如此厲害。她以前叫做林慧心,果真是心思靈慧;但如此一來,公羊先生未免可憐了些。」

  挨到申酉時分,風雪漸趨猛烈。北風呼嘯,細小雪花變做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不絕落下。到得次日淩晨,崖上冰雪堆起二尺來厚,公羊羽渾身上下卻掛滿霜雪,紋絲不動,仿佛一個雪人,只有偶爾呼出的一縷白氣,才顯出一絲生意。

  了情遙遙望了他半晌,終究硬起心腸,回頭一看,道觀後門已然洞開,便對梁蕭說道:「此時風雪甚大,足以掩藏聲息,若再不走,可就走不了。梁蕭,可拜託你了!」梁蕭拱手道:「道長放心,還請一路保重。」了情點點頭,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刹那間,不覺淚湧雙目,又生怕被人瞧著,匆匆掉頭,走出觀外。白毛驢早用棉絮裹好蹄子,走在雪地之中,更無聲息。只見二人一驢,冒著無邊風雪,越過黑黝黝的山梁,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梁蕭目送二人遠去,心中不勝悵然,忽聽阿雪小聲道:「若換了是我,定然不會走的。」 梁蕭歎道:「情義之間,總難兩全,不過,了情道長的好心,似乎稍過了些兒。」阿雪垂首道:「從我記事起,就沒人對我這樣好過!若是有人待我這麼好,就是再怎麼違背倫常,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梁蕭笑道:「你性子好,人又美麗,何愁沒有好男兒喜歡,別想太多啦,惹得自己心亂。」阿雪瞅了他一眼,心道:「便是再好的男兒,我也不稀罕。」轉念又問道:「哥哥,若換了你是公羊先生,你怎麼樣呢?」梁蕭略一沉吟,搖頭道:「我不知道。」阿雪歎了口氣。兩人對坐無語,眼見天色漸漸發白,阿雪方道:「哥哥,了情道長想必走遠了,我去告訴公羊先生好麼?」

  梁蕭望瞭望屋外的風雪,道:「她們大約是下山了!但以防萬一,再等片刻……」話未說完,忽聽觀外一個公鴨嗓子道:「老窮酸,老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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