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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梁蕭痛極而呼。秦伯符雙眉一揚,厲喝道:「你還有臉叫?」梁蕭掙起來叫道:「你欺負人!」秦伯符想到昏迷時被這小子拖來這裡,只怕什麼可笑姿態都被他瞧見,沒准還被踢了兩腳,打了幾拳,端地風度無存。他越想越怒,厲聲叱道:「欺負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乾,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說著心頭火起,反手將梁蕭提過來,劈裡啪啦,幾乎將他屁股打爛。誰料打了半天,卻沒聽到哭聲,大是奇怪,便將他放下,問道:「臭小鬼,你怎麼不哭?」

  梁蕭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秦伯符一愣,又聽梁蕭恨聲說:「我記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現在我打你不過,等我將來練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橫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來!」秦伯符心道:「好傢伙,難為他一邊挨打,一邊還記得數目!」想到這兒,便道:「好啊,來日你若真有那個本事,秦某認了!記好了,老子名叫秦伯符,別打錯人了!」

  他瞧得梁蕭背後那把寶劍,劈手奪過:「這就是砍傷豬屁股的劍麼?」扯開那些破爛布絮,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秦伯符不由喝了聲彩:「好劍!臭小鬼,你從哪裡得來的?」 梁蕭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搶我的劍?」秦伯符一愣,怒道:「放屁。」將劍擲還給他,冷笑一聲,又問道:「你似乎會點兒粗淺功夫。哪個教你的?」梁蕭撇嘴說:「你爺爺奶奶教我的!」秦伯符不解其意,一時愕然。梁蕭暗裡占他一回便宜,心頭竊喜:「我爹是你爺爺,我媽是你奶奶,我當然就是你老子了!」

  秦伯符耐著性子,細問梁蕭身世,但梁蕭始終東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話,剩下兩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廢話。過不多時,秦伯符終於失了耐心,發起怒來,瞪眼咬牙,揪過梁蕭痛揍一頓。梁蕭渾身淤腫,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繼而伸手抹了淚,內心打定主意: 「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從今往後,老子跟你誓不兩立。你說東我就往西,你說黃金我說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則我處處跟你拗氣。」秦伯符內心裡實已將梁蕭當作衣缽傳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訓,故而拿出師父的威嚴,疾言厲色,動輒出手懲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這小子老實服帖,將來做一個威震天下的大俠,將本門發揚光大。卻不料梁蕭天性倔強,寧死不屈,秦伯符打罵越狠,梁蕭反抗越烈。

  兩人在木屋裡呆了兩日,秦伯符內傷好了七分。這一日對梁蕭道:「小鬼,我傷勢已好,要去臨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梁蕭這幾日裡始終想著逃走,但秦伯符武功既高,盯得又緊,委實難以脫身,聽得這話,頓時怒道:「不去。」秦伯符給他一巴掌,叱道: 「由得你麼?」不顧梁蕭哭鬧,硬是將他拖著,向東行進。

  梁蕭恨得咬牙切齒,沿途迭施詭謀,逃了不下十次。但秦伯符武功太高,江湖經驗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裡,也免不了被他抓回。秦伯符見他如此悖逆,大覺納悶,但冥思苦想卻想不通此中關節,每次抓回,都給他一頓好打。但今日打過,梁蕭明日又逃,而且這小子狡黠多智,長於算計,以致一回比一回難抓。秦伯符每次費盡心力將他抓回,偏又無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頓解氣,再無他法。這般反反復複,秦伯符收徒之心大挫,情緒越發低落,一路上陰沉著臉,少言寡語。

  二人一路鬥氣,漸入江南地界,只見丘山隱隱,細流縱橫,人人皆是吳音軟語,膩人心腹。梁蕭胸中本就鬱憤,倘若燕趙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悶,抒發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軟曲膩語,真叫煩上添煩,愁裡更愁,動輒便跟秦伯符撒潑放對。

  這日,二人拉拉扯扯,終至臨安郊外,離得城門不遠,便聽得前方傳來打鬥聲。秦伯符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結仇怨,他心中煩悶,不欲生事,本想繞道而行,但梁蕭存心擾亂,聽秦伯符說要繞道,他便道:「放著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樣厲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沒得丟人顯眼。」秦伯符皺眉怒道: 「胡說八道,那位大師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人物,豈是這些貨色可比?」梁蕭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數,這麼說老和尚的武功該是天下十名之內了。老和尚你是打不過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這樣好了,我把腳趾也算上,」屈趾一數「,或許有你一個也說不定。」秦伯符面色鐵青,怒極反笑道:「你這小鬼算是老幾?老子何等人物,輪得到你來評說?好,我倒要瞧瞧,那裡有什麼了不得的高手?「 當即他打點精神,一把拽起梁蕭,朝著打鬥處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來步,遙見兩人正在路邊廝打,其中一人禿頭黃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裝束,另一人卻是個藍衫老者,頭髮花白,足下踉蹌。那藏僧面帶謔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脫身,也不輕易取他性命,頗有貓兒戲鼠的意思。

  秦伯符瞧得怪訝:「這大和尚什麼來路?這老人的鷹爪力不弱,遇上這和尚,卻好比遇上剋星。」眼見老者勢危,不覺步子加快,趕了上去。

  那藏僧見來了人,身形陡疾,揮掌拍中那老者後背,那老者向前一躥,撲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兩步,欲要將手探入老者懷裡去摸什麼。秦伯符阻攔不及,驀地揚眉嗔目,一聲驟喝,便似平地裡響了個炸雷。那藏僧微微一驚,卻也不懼,直起身來,冷冷瞧來。

  秦伯符步履若飛,須臾逼近。那藏僧鬍鬚一翹,驀地左拳送出,梁蕭遠在一丈之外,便覺勁風撲面,逼得人氣喘不及。秦伯符大袖揮出,恰似一面風帆,隨那拳勁高高鼓起。那藏僧驚訝間,那大袖已將他拳頭裹在袖間,秦伯符袖裡夾掌,無聲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陣耳鳴心跳,面皮泛紅,急欲後退,消去秦伯符的巨力。秦伯符一聲大喝,袖上用力,將他手腕纏住,藏僧欲退不能,只覺對方于寸許間勁力迭起,如浪如潮。頃刻間,梁蕭只聽秦伯符袖間劈啪聲密如連珠,響之不絕,那藏僧的面色則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響到第八聲時,藏僧臉上黑氣已騰騰騰變了三次。秦伯符暗覺詫異,他傷勢雖未盡好,但這招「葫蘆寸勁」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纏上對手,寸勁節發,不將對手擊倒,決不罷休,不想這藏僧連擋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頗出他的意料。

  霎時間,藏僧臉色一白、雙眼圓瞪,虯髯根根直起,大喝一聲:「咄!」秦伯符衣袖哧地裂開,藏僧閃電般脫出手去,後躍丈餘,盯著秦伯符,嘰裡咕嚕說了兩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語。他絲毫不敢停留,驀地轉身,飛也似的走了。

  秦伯符心知自己到底傷勢未愈,故此後力不繼,讓對手脫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趕,卻又掛念那藍衫老者的傷勢,轉過身來,但見那老者面若淡金,氣息已十分微弱。秦伯符伸手探他脈搏,不由得雙眉倒立,厲聲道:「好個賊和尚!」原來,那老者身上七處筋脈皆被震斷,顯然在秦伯符趕到前那藏僧已屢下毒手,但這老者十分硬氣,雖然連遭重創,仍然竭力苦撐。

  秦伯符見老者生機已絕,心中驚怒,起身便要追趕藏僧,討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張眼,拽住他手,顫聲道:「壯士留步,敢問大名。」秦伯符本不願顯露身份,但見老者命在須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秦伯符。」老者聽得這話,渾濁的老眼裡露出喜色,喘笑道:「原來是秦天王,老朽臨死能見足下,也是不虛此生。」秦伯符面皮一熱,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來些許,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覺懊惱,黯然道:「兄台傷得不輕,還是少說話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兒也到頭了,只是尚有心願未了。」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軸紙卷,顫著手攤開,上面畫滿城閣山川圖樣。那老者道:「這是大宋八百里江防圖,那惡僧潛入朝廷兵部盜得此圖,被老夫偶然遇上,設計奪下。不料這惡僧武功高強,我逃到這裡,還是沒能逃出他的毒手。」說著歎了口氣,又道,「這圖本該還回兵部,但又唯恐守衛無能,再被那惡僧竊走,還托秦天王前往常州神鷹門,交與我師侄靳飛,讓他酌情處置。」

  秦伯符肅然道:「敢問兄台與天眼雕王雲萬程如何稱呼?」老者苦笑道:「賤號陸萬鈞,故萬程公正是不才師弟……」說罷,喘了兩口氣,身子震了數震,溘然而逝。秦伯符拿著江防圖站起,瞧著陸萬鈞,心生淒涼:「久聞神鷹一脈秉承忠義,那雲萬程尤其是個人物。不過他身為武林柱石,我卻是閑雲野鶴。年前聽說他壞在蕭千絕手裡,初時我還只當訛傳,但如今陸萬鈞稱他故萬程公,想來傳言不假。」

  秦伯符喟歎一陣,對梁蕭道:「你等一陣子,我挖個坑,暫將此人入土。隔日備好棺木,再送他返鄉。」卻見梁蕭只是冷笑,秦伯符心中有氣,將他拽了個趔趄,提到路邊,轉身挖了個坑,將陸萬鈞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圖揣入懷裡,扯著梁蕭進入臨安。

  一入臨安,只見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響,雕樑畫棟,華廈參差,風簾翠幕,熏香襲人。兩人路過瓦肆之地,只聽家家簫管,戶戶弦歌,更有不少雜耍藝人,踢甕上竿、鑽火圈、過門子、翻筋斗,吆三喝四,彩聲四起。梁蕭瞧得歡喜,削尖腦袋便往人堆裡鑽。秦伯符怕他又趁機逃了,連聲怒叱,將他揪出來。梁蕭當即掙扎叫喊,惹得人人側目,秦伯符大怒,狠狠給他兩個栗暴子。梁蕭痛得流出淚來,橫了心猛撲上去,抱住秦伯符大腿,大叫道:「殺人啦,這個人販子拐我賣我,還要殺我啊!」他當街一叫,眾人頓時圍了過來,指指點點。

  秦伯符幾乎被氣破胸膛,將他扭開,怒啐道:「你這等無賴貨色,別說拐你賣你,白送都沒人肯要!」又見人多眼雜,甚不自在,怕梁蕭胡亂再叫,惹來官差,當下提起梁蕭,快步穿出人群。轉過幾個巷子,到了一處青石小巷,秦伯符始才將梁蕭放下,從懷裡取出一枚鶴形玉佩,系在腰間。梁蕭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淚鼻涕,見那玉鶴兒白裡透黃,雕琢精絕,一副蜷頸曲足、沒精打采的模樣,仿佛害病一般,不禁暗罵:「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樣,連玉佩也做得一般衰樣,早晚都得病死。」

  秦伯符拽著他步入小巷,盡頭處踞著一對石獅,其間闔著兩扇朱門,黃銅獸頭銜著偌大門環。秦伯符拿住門環,三快三慢,在門上扣了六下。不多時,大門中開,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人臉來,將秦伯符上下打量一番,最後目光落到那只玉鶴上,「哎喲」叫了一聲,笑道:「是秦總管麼?」秦伯符笑駡道:「老丁頭,你這眼神越發差了,只認玉不認人了?」老丁頭笑著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難得來一回。您有兩年沒來天機別府了吧?」

  秦伯符道:「當是一年零五個月!」老丁頭拍著額笑道:「瞧,人老了,不記事啦,還是秦總管記得清楚!」梁蕭眼瞅著二人,忽道:「秦總管?你是豬倌還是牛倌?」老丁頭的笑容一僵,秦伯符臉色泛黑,反手給梁蕭一巴掌,厲聲道:「就管你這只癩皮猴子!」 梁蕭撲上去廝打,卻只一個回合,便被反剪了雙手。老丁頭看了摸不著頭腦,問道:「這個小叫化是……」梁蕭怒道:「是你爺爺……」老丁頭頓時愕然,秦伯符冷笑道:「老丁頭,別理他!這小鬼只會惹人生氣!」梁蕭叫道:「想不生氣就放開我。」秦伯符道: 「你少做夢了!」梁蕭冷笑道:「做夢?哼!若是做夢,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動手!」秦伯符一邊敲他腦袋,一邊罵道:「你天生骨頭賤,不揍不行!」兩個人彼此對罵推搡著走進外堂。老丁頭瞧得目瞪口呆,心道:「秦天王平生嚴峻,怎地和一個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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