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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方瀾被頭頂爪風迫得窒息,馬步陡沉,抬掌向上封出。爪掌相擊,聲如木石相撞,又悶又沉。雲萬程體重加上爪力,淩空一壓,力道千鈞。只聽喀喇一聲,方瀾腳下木板竟敵不住二人較力,豁然洞穿。方瀾雙足深陷,急欲掙起時,便聽雲萬程在耳邊輕笑道:「老哥哥,得罪啦!」大椎穴一麻,已被拿住。方瀾脫口怒道:「臭老雕……」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歎息,「老夫這把年紀,你還與我爭什麼?」

  雲萬程默然不答,目光一轉,高叫道,「靳飛聽令!」靳飛越眾而出,向雲萬程拜倒。雲萬程從懷裡取出一隻鐵鑄蒼鷹,沉聲道:「自今日起,你便是『神鷹門』第九代掌門!」 靳飛身子陡震,抬起頭來,虎目蘊淚,卻不接令。雲萬程濃眉一挑,厲聲道:「要抗命麼?」 靳飛一咬牙,接過鐵鷹令牌,澀聲道:「弟子發誓,決不有負師父教誨!」雲萬程見他決斷迅快,心中暗歎:「說到大將之風,飛兒終究勝過殊兒許多。」轉眼瞧去,只見身旁的神鷹門弟子齊齊跪下,在他身邊圍成一圈,欲哭卻又不敢,正自黯然神傷,忽聽雲殊高叫道:「蕭千絕,大家不用比啦,我……我把鳳翔先生的下落告訴你,他八月……!」

  雲萬程臉色陡變,一腳將他踢翻,厲聲道:「好個懦夫,他早先逼你,你為何不說?」 雲殊一愣,低頭喃喃道:「他……他是鳳翔先生的對頭,孩兒雖然魯鈍,卻不能出賣朋友。」 雲萬程神色稍緩,一點頭,沉聲道:「不錯,你牢牢記住這兩句話,至死也莫忘了。」雲殊聽得又羞又愧,一邊點頭,眼角卻淌下淚來。

  卻說梁文靖將梁蕭帶回,蕭玉翎一把摟過,心驚膽戰,連聲問道:「蕭兒,你傷著了麼?」梁蕭竭力壓住劇烈心跳,揚著灰撲撲的小臉笑道:「還好。」蕭玉翎氣道:「好個屁,你這孩子,就不知害怕麼?」梁蕭面上笑嘻嘻的,冷汗卻已將內衣濕透,嘴裡卻道: 「才不怕呢。」蕭玉翎六神無主,說道:「當家的,怎麼好呢?師父定已起疑,咱們溜了吧?」梁文靖兩眼不離鬥場,搖頭道:「既然來了,總要瞧個始終才好。」蕭玉翎見他神態古怪,頓生疑念。

  原來梁文靖見蕭千絕如此草菅人命,不覺動了義憤之心。只苦於妻兒在旁,不好挺身而出,忽聽雲萬程與愛子相別,驀然想起,當日在合州城中,父親與自己訣別時的情景,熱血一湧,舉步跨出。蕭玉翎早已留心,一把拽住他手,急道:「你做什麼?」梁文靖回頭一看,只見妻子神色驚懼,美目中淚光漣漣,頓時胸口一痛,豪氣大消,再一轉眼,卻見兒子臉上盡是茫然,刹那間,他雙腿一僵,頹然止步。

  雲萬程深深看了雲殊一眼,驀地踏上一步,抱手道:「蕭先生,請了!」蕭千絕打量他一眼,冷然道:「好,沖你這份膽氣,老夫讓你三招。」雲萬程微一冷笑,轉眼瞧向方瀾,只見他箕坐在地,滿眼關切,不由得喉間一哽,發聲清嘯,淩空縱起,爪出如風,向蕭千絕罩落。

  靳飛瞧得精神一振,脫口叫道:「鷹魂九大式!」雲殊忙問道:「大師兄,什麼叫鷹魂九大式?」靳飛道:「是乃我神鷹門鎮派絕技,你內力不濟,還未學到。」他臉色一凝,緩緩道,「這是第一路『落雁式』。」

  雲殊凝目看去,只見雲萬程或抓或拍,爪式中隱含掌法,一招未畢,一招又起,綿綿密密,排空而出,好似雄鷹拍翅,搏擊長空。但蕭千絕卻只冷冷瞧著來爪,左一步,右一步,似進還退,只在雲萬程爪前弄影。眾人瞧得心驚,有人忍不住嘀咕道:「大白日見鬼啦?」蕭玉翎聽到,低聲道:「呆子,這便是師父的境界,幽靈幻影,白晝移形……」文靖點頭道:「果然是出神入化,大象無跡!」想到這裡,不由為雲萬程擔心起來。

  雲萬程足不點地,一口氣攻出十餘丈,沒沾著蕭千絕一片衣角,卻只覺胸悶氣促,血湧面頰,情知勢竭,大喝一聲,頓足旋身,「摘星式」使出,滿天亂抓、十指破空有聲。蕭千絕繞他身形遊走,轉得數轉,雲萬程眼裡竟幻出三五個蕭千絕的影子,匆忙收攝心神,爪下再變,宛如魚鷹戲浪。這路「沉魚式」勁力蘊在指尖,攻中帶守,隨機應變。

  蕭千絕冷笑一聲,高叫道:「三招已過!」雙手從袖間吐出來。方瀾看得心急,大叫道:「老雕兒,小心。」雲萬程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蕭千絕雙手蒼白,越變越快,初時如白蓮綻放,轉瞬間搖成一片花海。雲萬程看得舒服,動了生平豪氣,張口長嘯,爪下連變,「棲岩式」、「沖霄式」、「穿林式」、「捉月式」,「偷天式」,撲跌抓拿,縱躍如飛。蕭千絕卻悠閒依舊,出手全無火氣。二人忽進忽退,拆解到精妙之處,眾人連珠價叫起好來。

  梁蕭見這黑衣人竟使出「如意幻魔手」,不由驚訝無比。這路「如意幻魔手」本是黑水一派很尋常的武功,梁蕭早已學過,亦且蕭千絕早已練到化境,舉重若輕,條理井然,一招一式都讓他瞧得清楚明白。梁蕭練了武功,從未當真用過,即便和母親拆解,蕭玉翎也是處處容讓,不曾動過真章。此時突見有人用自家武功與人生死相搏,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激動,不由得將蕭千絕當作自身,幻想自己身臨其境,如何與雲萬程拆招,如何克敵制勝,一時眉飛色舞、好不陶醉。正瞧得入神,忽聽到梁文靖歎了口氣,道:「勝負將分,雲萬程便要輸了!」

  梁蕭心中不服,撅起嘴道:「那可沒准,我瞧黑衣人比較吃虧……」此時雲萬程使到 「鷹魂九大式」最後一路「換日式」,雙爪內抱,正要向外疾吐,忽聽蕭千絕厲笑道: 「鷹魂九式,不過爾爾!」這一喝如平地驚雷,震的眾人耳中嗡鳴。雲萬程眼前一花,蕭千絕已雙手成爪,劈面抓來,二人十指一交,喀嚓嚓一陣響,雲萬程只覺劇痛鑽心,十指盡碎。蕭千絕一招得手,左臂圈回,向上挑出,只聽雲萬程「喏呀」一聲,向後踉蹌跌出,立定時,兩道細細的血線自他眼中流淌下來,掛在臉上。

  梁文靖心中慘然,閉目不忍再看,誰知梁蕭忽地大叫一聲:「好一個『挑字訣』呀!」 此時奇變突生,眾人均是屏息觀戰,場上一派寂然,這一聲既是突然,又是童聲,越顯清亮。別人不明其意,蕭千絕卻明白之極,他挑瞎雲萬程雙眼的那招正是「如意幻魔手」中的挑字訣,霎時間,他倏然駐足,掉頭看來。

  蕭玉翎驚得魂不附體,閃到文靖背後,渾身顫抖,她平日裡不信鬼神,此時也忍不住求神拜佛,企盼師父別將自己看見。梁蕭瞧不見場中情形,正要埋怨,蕭玉翎早已伸手,將他小口捂住。梁文靖也措手無策,夫妻二人背靠著背,都覺對方心跳甚劇,背上汗水淋漓。

  哪知蕭千絕卻只瞧了一眼,便將目光收回,大袖微拂,轉身便走。雲萬程雙眼血流如注,但兀自側耳細聽,聽他離去,不由啞聲叫道:「蕭千絕,你為何不殺了我?」蕭千絕頭也不回,冷聲道:「你既名『天眼雕王』,我便廢了你一對爪子,點瞎你一雙招子,看你還拿什麼到江湖上混去?」足不點地,便如一只黑色大蝶,飄然去遠,那頭黑虎低嘯跟隨,一人一虎轉眼化作兩點模糊黑影,消失在道路盡頭。

  雲萬程茫茫然立著片刻,忽地呵呵慘笑起來。雲殊心中慘然,扶住他,淒聲道:「爹爹,你別動,我叫大夫去。」轉身叫道,「誰有金創藥,誰有金創藥啊?」一眾豪傑還過神來,紛紛探手入懷,去摸傷藥。這時間,忽聽撲得一聲沉響,雲殊心一緊,回頭看時,只見雲萬程腦漿迸裂,鮮血四濺。敢情他性情剛烈,無法忍受斷指失明之辱,趁著雲殊轉身詢問之際,揮掌自碎顱骨,立斃當場。眾人見此情形,俱都驚得呆了。

  雲殊一愣,抱住父親,失聲痛哭。靳飛伸手按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想要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方瀾穴道已解,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忽地一揚眉,大步走上,一把拉起雲殊,厲聲道:「哭什麼,哭得死蕭千絕麼?」又瞪了靳飛一眼,「你也是,從今以後,你便是一派宗主,當臥薪嚐膽,苦練武功,為你師父報仇才是!」他素來詼諧,此時疾言厲色,竟也威勢逼人。靳飛一呆,咬牙拭去淚水,道:「前輩教訓得是!」雲殊雙拳捏得格格作響,繼而又落淚道:「爹爹都勝不了那個大魔頭,我們又怎麼勝得了他?」他這麼一說,靳飛也覺洩氣。

  方瀾冷笑道:「哪也未必,老雕兒爪功縱然淩厲,但還稱不得當世絕頂兒的高手。」 雲、靳二人一聽,均有不服之意,但轉念想到蕭千絕的武功,面色一黯,各各默然。方瀾瞧出他們的心思,說道:「你們別要不服,老頭子說得可是實話,你們聽說過『淩空一羽,萬古雲霄』這句話麼?」靳飛對武林掌故知之甚詳,聞言道:「方前輩,你說得莫不是窮儒公羊羽?聽說此人武功極高,但性子古怪,難以親近……」

  方瀾頷首道:「說起來,公羊羽脾性雖怪了些,卻是蕭老怪的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敵手,若聽說蕭千絕出山,此人勢必按捺不住,尋著他,或許有些法子……」靳飛微一皺眉,但覺此事太過虛妄,莫說公羊羽行蹤飄忽。即便尋著他,又能如何,師父大仇假手他人,也只顯得神鷹門弟子無能。正胡思亂想,忽聽雲殊在喃喃道:「鳳翔先生,鳳翔先生……」 語聲微微發顫。靳飛瞧他呆然絮語,生怕他悲慟得傻了,歎道:「雲師弟,還是節哀為好 ……」不料雲殊一言不發,忽地轉身,一瘸一跛奔到一匹馬前,翻身上去,向北疾馳而去。方瀾、靳飛見狀齊聲叫道:「雲殊,你上哪裡去?」雲殊頭也不回,只是打馬狂奔,頃刻間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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