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一


  程白霜深呼吸一口氣後,強行咽下一口已經湧上喉嚨的鮮血,在看到女子抱琴起身後,竭力語氣平緩地柔聲笑道:「薛姑娘,曾經有位被貶謫到吾國吾鄉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異鄉之前,留下很多流傳不廣的詩文,其中有兩句,老夫一定要轉贈薛宋官,『日啖荔枝三百顆』,『茲游奇絕冠平生』,薛姑娘,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邊瞧瞧,若說不樂意賞景,可那在北方昂貴如黃金的荔枝,在咱們那邊,也就一斤幾十文錢的事兒……」

  說到這裡,程白霜猛然跺腳,勁透地底極深,抬臂揮出一袖,如書法大家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有趣之事,哈哈大笑幾聲,喘息過後,緩緩說道:「薛姑娘,若是尚未有那意中人,其實以後不妨找位讀書人做白頭偕老之人,雖說平時難免言語泛酸,可最不濟家中無需買醋嘛。」

  已是背對老人的薛宋官,沒有轉身,只是使勁點了點頭。

  她一掠而去。

  程白霜收回視線,盤膝而坐,雙眼緊閉。

  這一刻,滿頭霜雪的年邁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盡燈枯的疲態。

  雖然每一次揮袖都會帶來痛徹心扉的氣機動盪,可老人始終意態安詳,喃喃自語,「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故而做不得啊……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卻是做不到啊……」

  程白霜感受到頭頂處那場氣勢恢宏的劍雨。

  強撐一口氣不墜乾涸丹田的年邁老人,已是有心無力去轉頭睜眼,只能模糊感應到劍雨落在薛宋官那一側的北莽步陣之中,老人滿臉欣慰笑意。

  「國家不幸詩家幸,一願後世再無邊塞詩,再無大詩家。二願後世讀書人,人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

  程白霜最後一次抬起手臂,長袍寬袖,書生風流。

  稚子牽衣問,歸來何太遲?

  歸來何太遲?

  當這一次手臂頹然落下之後,老人嘴唇微動,再也無法抬起手臂。

  背對那座中原西北國門的拒北城,面向北莽數十萬大軍,老人默然低頭,寂靜無聲。

  ……

  在程白霜生前,北莽不曾有一顆巨石,一枝床弩箭矢,落入拒北城。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

  距離這位舊南唐遺民最近的隋斜穀沒有轉頭,輕輕歎息一聲,原本以他所站之地為圓心,二十丈之內,百餘道粗如碗口的雪白劍氣,交織成網,突然劍氣外擴十丈,劍氣增添六十條,八十多名小心翼翼繞道前沖的持盾步卒頓時斃命,下場比五馬分屍還要淒慘。

  在右側北莽步陣之中浴血奮戰的龍宮客卿嵇六安,一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北莽百夫長劈成兩半,猛然回頭,怒吼道:「老書袋子!」

  在這一瞬間,七八枝槍矛攢簇捅來,刀法巨匠毛舒朗大步向前,向前殺出十數步,擋在嵇六安身前一刀橫抹,渾厚罡氣橫掃而去,將那些北莽步卒全部腰斬。

  武當大真人俞興瑞輕喝一聲「大膽鼠輩」,手中桃木劍一閃而逝,接連穿透毛舒朗側面三名蛛網死士的脖子,一劍之威勢,仙人飛劍取頭顱。

  戰場最左側,于新郎和樓荒兩位武帝城師兄弟,一人制式涼刀一人名劍蜀道,雙方齊頭並進,因為最後方有徐偃兵幫忙阻擋步陣,這對王仙芝得意高徒便徹底放心向前鑿陣。

  一位半步武聖坐鎮後方,不用顧慮攔阻一事,只管埋頭殺人即可,于新郎樓荒兩人反而顯得比嵇六安三人更為勢如破竹。

  樓荒劍勢至剛,劍招至簡,就像樵夫砍柴,無論北莽騎卒還是戰馬,一劍之下,絕無完整屍體。

  于新郎收起即將折斷的涼刀,放回刀鞘,重新拔出那柄早已在鞘中顫鳴不止的古劍扶乩,依舊輕描淡寫指指點點,于新郎兔起鶻落,神出鬼沒,不多也不少,一次出劍就是一條性命。雖說殺敵聲勢不如樓荒那麼恐怖,但是連徐偃兵在察覺到此人的微妙氣機變化後,都有些訝異,不愧是王仙芝首徒,于新郎竟然有了在沙場廝殺中破境的跡象,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只差一線之隔,就可一腳跨入陸地劍仙的門檻,雖說即使穩固境界後,依舊算不得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但是只要境界升至那個高度,遠不是指玄天象兩境劍客偶然領悟出一兩式劍仙威力劍術能夠媲美,大概就會是鄧太阿之後又一人啊。

  于新郎一劍點在一名北莽騎卒的眉心處,不去看那具墜馬屍體,躍至馬背之上,望向前方,對前方樓荒沉聲提醒道:「北莽又有一千精騎正在趕來,還有個藏藏掖掖的頂尖高手。」

  樓荒正要說話,于新郎已經大笑掠去,「先讓我會一會他!」

  最右側,正當柴青山韋淼轉換前後位置的關鍵時刻,一道快如驚鴻的身影當頭砸下,勢如奔雷的一拳錘在剛要後撤的柴青山胸口,雖然這位名動離陽的劍道宗師已經下意識橫劍在前,且以劍鋒對敵,希望以此讓那名不速之客知難而退,不料那一拳仍是毫不猶豫地撞在劍鋒之上!

  正值換氣間隙且大戰已久的東越劍池宗主,措手不及之下,竟是被自己的長劍劍鋒傷及,所幸韋淼迅速前掠,一手抓住柴青山肩頭往後一扯,一手擋住那名北莽武道宗師的第二拳。

  柴青山順勢倒掠出去十數丈,胸口處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鮮血湧出,浸透衣襟。

  韋淼左手握住那只拳頭的同時,因為先前右手需要幫助柴青山躲過那道劍鋒,再度出拳便慢了這名北莽高手分毫,可偏偏就是這毫釐之差,就讓那位城府深沉的陰險刺客佔據莫大先機。

  韋淼被一拳砸在額頭,韋淼轟然跺腳,只退了半步便止住倒退身形,硬是不退一步!足可見這位南詔第一高手的性情剛烈!

  韋淼與來者一拳換一拳!

  各退三步!

  韋淼一拳擊中那人胸口,自己額頭又遭受一拳。

  頭顱遭受重創的韋淼雙耳已是滲出猩紅血跡。

  模糊視線之中,那名身披一具雪亮銀甲的北莽武將猙獰笑道:「拳有韋淼,天下無拳?殺得就是你!」

  趁著那名高大武將說話的間隙,柴青山匆忙強提一口氣,就要為韋淼扳回劣勢,可就在此時,老人聽到背後目盲女琴師喊道:「小心頭頂!」

  第二名身形鬼魅的北莽刺客淩空而下,無聲無息,更無絲毫氣機波動,如同孤魂野鬼。

  銀甲武將的破綻,顯然是有意為之的障眼法,恐怕這才是兩位北莽武道宗師在環環相扣之後,真正浮出水面的殺招!

  柴青山迅速後撤一步。

  薛宋官在出聲提醒的同時,手心狠狠抹過琴弦!

  可是讓目盲女琴師感到悲憤的一幕出現了,那名刺客全然無視胸口炸裂的重創,好似渾然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他手中那柄一柄極其纖細如柳葉的四尺長劍,無劍罡,無劍光,就那麼對著柴青山的眉心,筆直斬下!

  北莽一截柳,真真正正陰魂不散的李鳳首!

  生死一線,柴青山依舊竭盡全力遞出了那興許會是此生的最後一劍。

  直刺那人心口。

  這位東越劍池的宗主,只希望這一劍能夠刺透那人心臟。

  我柴青山死無妨,能夠多殺一人也好。

  原本應該借此機會讓李鳳首斬殺柴青山,再由銀甲武將雙拳錘殺那位氣機動盪絮亂的韋淼。

  那就是雙雙告捷的絕佳局面!

  可是就在此刻,柴青山猛然驚覺,雖然額頭被那柄長劍抹出一條皮開肉綻的溝壑,只需要再加上些許氣力,就能破開自己的頭顱,若是再多一些勁道,將自己分屍也絕非難事。

  但是那名劍術詭譎至極的刺客,選擇手下留情?

  與此同時,正是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的銀甲武將,如同被仙人施展了定身術,白白浪費了千載難逢的出拳機會。

  柴青山瞪大眼睛,饒是老人這般身經百戰的劍道宗師,都感到眼前畫面太過荒誕不經!

  眼前這位北莽刺客身體懸空,雙臂頹然下垂,那柄柳葉長劍掉落地面。

  一截柳李鳳首,被身後某人一隻手攥住脖子,提在空中!

  慕容寶鼎不敢動彈,老實得不像話。

  哪怕他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襲紫金蟒袍!

  破開雲海重返人間的北涼王,徐鳳年。

  年輕藩王五指如鉤,徹底炸爛這位一截柳的體內氣機。

  軟綿無骨的李鳳首扯動嘴角,笑意陰森。

  刹那之間,韋淼想要出拳,柴青山想要出劍,卻都慢上太多太多。

  兩位頂尖武道宗師自認即便是處於巔峰狀態,也無法攔下北莽第三名「刺客」的突襲。

  年輕藩王後背遭受一記無法想像的重擊,稍稍轉移腳步之後,整個人便繞開柴青山,轟然撞向拒北城的高聳城牆。

  韋淼與柴青山幾乎同時後撤。

  不曾想那人根本沒有追殺兩人的念頭,站在原地,望向城牆根那邊,冷笑道:「真是一心求死!」

  你徐鳳年沒有乖乖躲在雲海之上,依靠鄧太阿的庇護來徹底平穩氣機,還敢落回戰場來救別人?!

  慕容寶鼎瞥了眼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百感交集。

  哪怕明知是相同陣營,雙方身份也不算懸殊,可是慕容寶鼎仍是不由自主地如臨大敵,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慕容寶鼎小聲問道:「一截柳怎麼辦?」

  有十八條金黃色蛟龍環繞遊曳的魁梧男人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眼神陰沉,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拒北城的城牆下,在蔭涼的陰影中,背對戰場的徐鳳年依舊握住李鳳首的脖子,後者緊緊貼在牆面上,整張臉龐血肉模糊,身軀更是用粉身碎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徐鳳年笑問道:「上次攔腰斬斷都沒死,不過這次是總該死了吧?」

  這名真實身份極為隱蔽且顯赫的北莽一截柳,微微咧開嘴,似乎想要快意大笑,卻笑不出聲來,沙啞含糊道:「我啊?早就生不如死了,有你徐鳳年陪葬,不虧的。」

  徐鳳年哦了一聲。

  李鳳首緩緩閉上眼,如釋重負,如獲得最大解脫,斷斷續續道:「放心……我這次是真死了……只不過最後告訴你一個秘密,不用拓拔菩薩幫我報仇,我李鳳首……自己就可以,徐鳳年,你信不信?」

  徐鳳年擰斷他的脖子,笑道:「你猜?」

  隨手丟掉屍體,徐鳳年轉過身,抬頭望向天空。

  他知道拓拔菩薩在等什麼。

  先前北莽早就謀劃好的天道鎮壓,有兩個作用,先是消磨他的北涼氣數,這是天上仙人最在意的事情,接下來順便才是摧破自己的體魄,為那位北莽軍神再次錦上添花。

  只因為沒有料到趙長陵為首的眾多謫仙人落在北涼,為北涼增添那麼多氣數,加上之後鄧太阿手持太阿趕至,淩空一劍斬去,使得那道只願針對自己的光柱不得不提早撤去。

  至於半數天道到底在何處,徐鳳年不知道,也不在意,不過肯定與這位死絕了的一截柳有關係,差不多是李鳳首作為引子,誰殺了這位李密弼的私生子,就要惹來下一道鎮壓,徐鳳年確信自己就算不主動殺李鳳首,這個瘋子也會伸長脖子讓自己砍,說不定李鳳首更深一層的身份,會是某位謫仙人,前世要麼是被徐驍滅國的亡國君主,要麼就乾脆追根溯源到了大秦之前,總之就是靠講道理便幾輩子都掰扯不清的陳年舊賬,徐鳳年早就看開了,債多不壓身,但既然沒下輩子了,我就在這輩子把它給解決乾淨!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出陰影。

  城上城下,只見這位離陽異姓王一把扯掉那件蟒袍!

  衣衫如雪。

  一如當年白衣出涼州!

  這個不再做什麼狗屁離陽藩王的年輕人,沒來由笑臉燦爛,然後抬頭朗聲道:「徐驍嫡長子,徐鳳年在此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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