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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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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靈樞內心深處有些唏噓,歸根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廟堂上太缺少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換成是與陸家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面對面,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琅,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後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後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美諡,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琅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官,並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站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後,兩位愈發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面,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誠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後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後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後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於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只要離開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並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心無比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後輩,比起做了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只要這兩個後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複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只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麼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於信上,而是讓那名生於溫家的捎信心腹面對面向洪靈樞轉述。 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面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 京城公卿當然不知那件陳年舊事的陸氏慘案,只當做是同鄉之誼的正常敘舊,何況青州系官員在太安城聯繫緊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別在城東城西的兩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會聚頭寒暄一次,這在官場其它大小派系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別州的京城會館往往平時門庭冷落,唯獨青州那四座會館幾乎日日高朋滿座,且無論身份,高官士子商賈遊俠,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怡然自得,從不介意官場與士林的風評好壞,也從在乎被譏諷為趨利之徒。所以當陸詡公認提出要與洪靈樞「敘舊」,那些京城權貴沒有誰感到奇怪。 唯有洪靈樞沒來由感到一股遍體發涼的心悸。 這樁「偶然」會晤,一旦傳到青州,溫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狸,當真還能繼續勤勤懇懇為自己不遺餘力地幫襯鋪路? 只是陸詡的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靈樞當場撕破臉皮拒絕邀請。 洪靈樞只能硬著頭皮與陸詡並肩而行,逐漸與其他人拉開距離,洪靈樞隨後發現兩人身後遠處,悄然站著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監,距離適當,既能看見陸詡,又聽不到兩人言談,僅從衣著判斷,這名宮內宦官身份就不低,而與洪靈樞視線交匯的瞬間,顯然是由於陸詡的緣故,中年太監對洪靈樞微微一笑,透著些許善意,這讓洪靈樞更為震驚,本朝有幾人,能夠讓一名蟒服太監如此謹慎對待? 難怪溫太乙對陸詡如此忌憚,不惜動用大量青州人脈來暗中阻擊馬忠賢的仕途,也要換取他洪靈樞死死盯住陸詡作為交易。 無法看見這天地萬物的陸詡腳步緩慢,一步步輕輕踩在那條青石小徑上,每次觸及道路邊緣地帶,就會立即適時調整方向,以此來保持前路無礙。 洪靈樞看到這一幕,百感交集。 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能夠有今日成就,時也運也? 陸詡不說話,洪靈樞也不願主動開口。 他與溫太乙兩位,作為屹立離陽廟堂二十多年的青黨執牛耳者,對此人忌憚不假,可要說太過畏懼,也不至於。 這位勤勉房總師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終於淡然說道:「我陸詡身處今日境地,青黨功不可沒。」 洪靈樞默然不語。 陸詡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面對同樣飛黃騰達的平南將軍洪靈樞,「當年恩怨,溫侍郎雖未禍首,卻也難辭其咎,我自會與他算計一番,洪將軍與溫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轉述與他。」 洪靈樞氣勢絲毫不墜,反問道:「既然如今陸先生與溫太乙同朝為官,陸先生更是貴為我朝功勳子弟傳道授業的勤勉房總師傅,難道要竊用國器以報私怨?」 陸詡啞然失笑,然後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洪靈樞一愣,頓時不知如何作答。 陸詡自嘲道:「何況我也不是什麼君子,否則那些年又如何會苟延殘喘,以至於我陸氏醇厚家風,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掃地?」 洪靈樞冷笑道:「陸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幫忙轉述,若無其他事情,那就告辭了!」 陸詡搖了搖頭,輕聲笑道:「如果只是讓洪將軍幫忙轉述幾句無關痛癢的憤懣言語,我何必冒著結黨營私嫌疑的不小風險,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與你相見?」 洪靈樞聞言後哭笑不得,你陸詡那些話可半點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說不定溫老狐狸聽到後難免要寢食難安了。 陸詡緩緩說道:「我與洪將軍既無舊怨死結,又屬青州同鄉,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黨是大勢所趨,我陸詡自當順勢而為。且不論廟堂文臣,只說本朝武將,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許拱,遼東豪閥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在唐鐵霜和盧升象之間如何取捨,結果今日之後,盧升象已經不是他們能夠居高臨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選擇兵部左侍郎唐鐵霜。」 洪靈樞下意識點了點頭。 陸詡繼續說道:「想必洪將軍早有耳聞,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領袖,是姑幕許氏的老家主,上柱國庾劍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場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極有淵源,便是坦坦翁這般足以左右廟堂走向的大佬,也與之關係不淺,而唐鐵霜如今有意無意與蔡楠董工黃等人疏遠,究其根本,還是想要與顧劍棠拉開距離,據我所知,常山郡王趙陽與老將軍楊隗皆對唐鐵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國公淮陽侯也對唐鐵霜也頗為親近,征字四將,已經有兵部尚書吳重軒,又有已是囊中物的盧升象,再加上許拱唐鐵霜兩人……」 這就已經是四人瓜分四個席位了。 於是說到這裡,陸詡哈哈一笑,放低聲音,「敢問洪將軍,覺得擁有一品武夫體魄的吳重軒是再能活個二十年,難不難?」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苦等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老死病死才能順勢上位的洪將軍,如果沒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靈樞臉色陰沉。 陸詡不輕不重說了句題外話:「靖安道的經略使,又不是什麼太安城的吏部尚書。」 洪靈樞也笑了,「可是陸先生,也只是地位清貴的勤勉房總師傅……之一啊。」 陸詡嗯了一聲,再沒有下文。 洪靈樞只看到這個年輕讀書人閉著眼睛,笑容醉人。 年輕人的最後一句話,嗓音極低,卻無異于在洪靈樞耳中天雷滾動。 「某封總計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陸詡現在能夠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陸詡沒有道破天機,但是轉身離去的時候,這名教書先生,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後輕輕勾起。 明白了那個手勢之後,洪靈樞刹那間汗流浹背。 …… 司馬朴華和晉蘭亭這對禮部大員,理所當然結伴而行。 司馬朴華根本不用去看晉三郎,就知道這位衙門二把手一定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沒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禮部自己人關起門來的商量結果,是力薦晉蘭亭擔任明年春闈的主考官,而晉蘭亭也會保證照拂他這位尚書大人的兩個兒子,最少有一人將來能坐上國子監祭酒或是禮部侍郎的位置。只是隨著禮部衙門愈發位高權重,司馬朴華如今的家門檻高了,眼界也高了,前不久更是與向來眼高於頂的中書省趙右齡也攀上了交情,從那之後,司馬朴華就開竅一般,有心改一改禮部裡頭尚書侍郎拎不清的局面,真正讓司馬朴華下定決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沒有成為報秋官,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那份殊榮會在晉蘭亭和嚴池集之間競爭,可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是陳望再度奪魁,若說是在這之前,晉蘭亭僅是稍遜一籌,那麼在這之後,離陽朝堂之上再無人覺得晉三郎,能夠與陳少保爭奪那未來首輔之位。 今天皇帝親口說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徹底熄滅了晉蘭亭的獨佔春闈鼇頭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晉蘭亭的笑話,當不了幾年禮部尚書的司馬朴華,哪怕已經算是幾近功德圓滿的官場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面上惡了此人。 說到底,晉蘭亭這些年北涼擺出的那副強橫姿態,得勢之時,自然是交口稱讚,被譽為鐵骨錚錚,失勢之時,可就兩說了。一個人如此忘本,京城官場其實都看在眼裡。 司馬朴華一臉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領會了,並非我不願扶你一把,委實是有心無力啊。」 晉蘭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真知灼見,如果尚書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選。」 司馬朴華驚訝道:「哦?三郎儘管說來聽聽。」 已經不再蓄須明志的晉蘭亭微笑道:「春闈三位正副總裁官,分別為擔任翰林院學士多年的吏部尚書殷大人,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還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大人,黃門郎嚴池集、宋恪禮,還有祥符元年殿試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和吳從先三人,這些年輕俊彥,皆可擔任分房閱讀之職。」 司馬朴華習慣性伸出兩指撚動鬍鬚,小心翼翼權衡利弊,最終點頭道:「這份人選,天衣無縫,三郎不愧是三郎。」 晉蘭亭一笑置之,雲淡風輕。 司馬朴華悄悄斜瞥了一眼身邊的這位京城風雲人物,好一個以退為進! 原本對晉蘭亭已經不太看好前景的老尚書突然一咬牙,壓低嗓音道:「三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還鄉之日,便是三郎在禮部更進一步之時。」 晉蘭亭笑而不語。 司馬朴華輕聲道:「三郎,我家中那兩個不爭氣的孩子,以後可就交給你了,務必多加照顧啊。」 走到視野開闊處,晉蘭亭抬頭望向遠處綿延不絕的宮殿屋脊,平靜道:「如果我真有那麼一天,司馬家一門兩尚書也不是沒有可能。」 領略其中深意的司馬朴華會心一笑,並未當真,卻也滿懷憧憬。 …… 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走出一段距離後,隨著齊陽龍走向常山郡王趙陽,坦坦翁也分道揚鑣,走近陳望。 因為那個目盲讀書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顯然沒想到中書令大人會主動接近自己,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這位論春秋軍功其實比閻震春楊慎杏還要高的宗室勳貴,面對比張巨鹿桓溫還要高出一輩的老人,到底還是心懷幾分敬畏,文武相輕這種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齊陽龍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該與陸詡說那些言語的。」 一提到那個年輕讀書人就來氣,常山郡王不以為然道:「那小子難不成還能去皇帝身邊告狀不成?再說了,這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沒那份主持公道的閒情逸致吧?」 齊陽龍指了指自己心口,歎氣道:「我們讀書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齊大人你這話說的,世上哪有如此糟踐自己的讀書人。」 齊陽龍打趣道:「要不然為何古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齊大人這麼一說,本王就弄明白了,跟咱們武夫是不太一樣,咱們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了,從不隔夜。」 齊陽龍沒來由感慨道:「歷朝歷代立國之初,廟堂上都是文武並濟的氣象,最終亡國之時,都是滿殿文臣肆意高聲,武臣唯有嚅嚅喏喏。」 常山郡王納悶道:「嘿,本王起初還以為齊大人是幫著那個姓陸的小子,現在有些迷糊了。」 齊陽龍笑道:「入京之前,還不覺得什麼,如今越來越覺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這樣的武人,太少,實在太少了。」 老郡王收斂神色,「齊大人有話直說,再這麼雲遮霧繞,本王這心底可真就半點都不踏實了,還不如直接罵本王幾句來得痛快。」 齊陽龍搖了搖頭,大踏步離去。 …… 門下省兩位大佬,桓溫和陳望走在一起,兩位除了公務來往,其實談不上太多私交。 桓溫開門見山道:「陳望啊,說出來你別生氣,雖然你和那個孫寅都是北涼出身,可其實我這個老頭子並不喜歡你這個人。」 陳望似乎毫不奇怪,柔聲笑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歡與孫寅交往,像我這種喜怒不露於色的傢伙,官氣匠氣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幾兩重,坦坦翁生不出親近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桓溫舉目看著前方不遠處,就有嚴傑溪與韓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與唐鐵霜撇開距離,種種小景象,都是官場大學問。 桓溫怔怔出神。 陳望問道:「坦坦翁在想什麼?」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啞道:「袞袞諸公,忙忙碌碌,人人聰明,機關算盡。」 陳望無言以對。 老人轉過頭,問道:「是不是每一個朝代,都難逃此劫?」 陳望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聲,根本不用陳望解釋什麼。 老人雙手負後,苦笑道:「天底下最聰明的人,都在這裡。結果剩下些笨蛋蠢貨,都跑到那兒去了。」 老人沉默片刻,最後喊了一聲陳望的名字。 陳望輕聲道:「坦坦翁請說。」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來,為那些傻瓜說上些公道話,而我那時候又已經死了的話,你來說幾句?」 陳望停下腳步,緊緊抿起嘴唇,沒有立即給出答覆。 老人也沒有繼續耐心等下去,緩緩前行,喃喃自語:「當整個世道都只剩下我們這些聰明人的時候,何其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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