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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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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對於這個叫陳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動春秋的盧升象也好,在離陽軍伍後起之秀的許拱也罷,都有幾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論以後離陽廟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揚,武將如何低沉,在他們兩人心中,陳芝豹都是那種值得惺惺相惜的風流人物,照理說金戈鐵馬的沙場只有死人堆,從無風流事,可陳芝豹無疑是葉白夔死後唯一稱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於離陽先後兩位皇帝都願意將其視為一國之屏障,先帝趙惇更是恨不得陳芝豹成為他趙室一家後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賞心悅目,又能底定風水。 許拱和盧升象兩人站在城牆陰影中,許拱低聲笑道:「許某竊以為,盧將軍無需擔心一時得失,盧將軍的風起處在塞外,而不在廣陵,更不在京畿。」 盧升象微笑不語。 許拱率先離去。 郭東風驚訝發現主將盧升象的身上竟然隱約有股殺氣。 郭東風看著有些陌生的驃毅大將軍,開始忐忑不安。 盧升象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不愧是許龍驤,看來以後跟我爭奪拓邊戰功第一人,非你莫屬。」 郭東風一頭霧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問半句。 盧升象吐出一口濁氣,緩步前行。 他對看穿自己謀劃的許拱,不過是有些許殺氣,對事到臨頭竟然改弦易轍的曹長卿則有滔天怒氣。 在盧升象看來,若是曹長卿依循先前佈局用兵,那麼顧劍棠就會是新朝的徐驍,而他只要在西楚大軍揮師北上之際,主動大開門戶,那麼他就會是新朝的顧劍棠。 不管新朝姓趙還是薑或是任何姓氏,盧升象只知道到時候的廟堂,再無楊隗之流躺在功勞簿上尸位素餐,地方上再無各路趙姓藩王割據,而謝西陲裴穗等人畢竟年少,並且有著不熟悉北邊地理形勢的先天缺陷,疆土廣袤的北莽一旦成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著無數軍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廣陵道戰事中如此螺螄殼裡做道場,更無需理會盤根交錯的舊有勢力,他盧升象只要扶龍成功,便可一舉躍居顧劍棠一人之下,之後未必不能靠著未來一系列北莽戰事後來者居上。可是曹長卿莫名其妙地自毀官子局,盧升象在佑露關前後的百般隱忍,就成了日後被攻訐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證。 盧升象臉色陰沉,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你該死!」 …… 小鎮外的官道上由遠及近,塵土飛揚,尤為壯觀,不是千騎以上的騎軍不至於有此聲勢。 一架馬車上,因為道路顛簸,車廂內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頭起伏,年輕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勻稱,顯然不是南方人,腰懸長劍,英氣勃勃,有遊俠氣。年輕男子則吊兒郎當,此時正滿臉諂媚地跟最後一人溜鬚拍馬,「先生,你是不曉得唐河李春鬱那幫白眼狼如何蠻橫,本世子當初都不敢湊到叛出南疆的吳重軒跟前,真是連一個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極啊,這次虧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膽氣去那梧桐鎮闖一闖。」 那個被稱呼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謂風流,他即風流。 納蘭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吳重軒不是個東西,你借了他幾千騎就不還的傢伙,就是好東西了?」 趙鑄嬉皮笑臉道:「先生說得對,罵得好。」 納蘭右慈手指點著這個如今聲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卻是望向那個姓張的女子,調侃道:「張高峽啊張高峽,你瞎了眼才會看上這個草包加慫包。」 張高峽,碧眼兒張巨鹿的女兒,她一笑置之。 趙鑄臉皮厚歸厚,可被納蘭右慈當著張高峽的面說是草包慫包,畢竟還是有些汗顏,掀起車簾子,探出腦袋,已經可以看到梧桐鎮的低矮城頭,近處則是南疆大將張定遠等人和林鴉宮半闕兩位王仙芝高徒。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拍打。 趙鑄縮回腦袋,好奇問道:「先生,為何此次非要我來到這個小鎮?說實話,吳重軒我厭惡且忌憚,對許拱盧升象兩人也不太待見,袁庭山那條瘋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汙眼,至於靖安王趙珣嘛,我以前挺討厭的,現在反而還好。」 納蘭右慈嗤笑道:「當然還好了,小小梧桐鎮,那麼多英雄豪傑,數來數去,你也就只能跟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趙鑄悻悻然。 張高峽嘴角翹起。 納蘭右慈收斂笑意,沉聲道:「這次來這裡,我有四件事要做,罵吳重軒,宴請許拱,密晤盧升象,試探陳芝豹。」 趙鑄低聲問道:「難道我真是烏鴉嘴,說中了那盧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納蘭右慈搖頭道:「見面之前,不好確定,至於見面之後,盧升象有無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趙鑄歎息道:「得嘞,反正這些大事我都沒法子摻和,省得畫蛇添足幫倒忙,只好勞煩先生能者多勞嘍。」 納蘭右慈冷不丁突兀問道:「趙鑄,我問你一事,若是以後你登基稱帝,假設屆時北莽已經無力南侵中原,而徐鳳年卻依舊手握西北雄兵,你當如何處之?」 趙鑄滿臉愕然,話語正要脫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納蘭右慈驟然眼神冰冷,輕喝道:「趙鑄!且先細細思量!」 趙鑄震驚之後,揚起一張燦爛笑臉,「離陽老皇帝趙禮跟小年他爹的稱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間的稱兄道弟,是不一樣的。」 納蘭右慈冷笑道:「此時你坐在何處?」 趙鑄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我趙鑄當然是坐在馬車上,你納蘭先生不是明知故問嘛。 納蘭右慈眼神深沉,沒有自問自答,而是又有問話,「他年你又坐在何處?你當趙禮是一開始就對徐驍心懷殺心?他欲殺徐驍,他的兒子趙惇欲殺張高峽之父,難道就真是他們父子二人的本心?難道不是在其位謀其政,不是坐在那張椅子後必須面對的大勢所趨?」 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趙鑄臉色微白,痛苦不安。 納蘭右慈視線低斂,「黃三甲在臨終前不情不願地選擇了你趙鑄,把他積攢下來的春秋家底都交給了我納蘭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吳重軒身側,雖說王銅山那個自作聰明的蠢貨死得早了些,但是吳重軒這種隨風倒的牆頭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對江斧丁懷有戒備,但我要殺他輕而易舉。你要是覺得無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郁等人中誰才是死間。趙鑄,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風已起,必然有人扶搖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經是半個天命所歸,除了城府深重試圖蓄勢後發的陳芝豹,你其實已經無敵手,所以有些事,你應該要好好思量思量了,趙炳留給你的家底,比如張定遠、顧鷹、葉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幫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誰是吳重軒的人,誰是朝廷的人,誰跟隨你入住中原得勢之後,會因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殺北方文臣,誰會借機大肆興起廟堂南北之爭?又有誰會是你趙鑄的張巨鹿?當然,更關鍵的是誰是以後要你殺死徐鳳年的人,或者誰又是要你殺死我納蘭右慈的人。」 趙鑄顫聲道:「先生,趙鑄不知,不知道啊。」 趙鑄雙手抱住腦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問題。 宏圖霸業,最費思量。 張高峽眼神悲傷,猶豫了一下,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臂。 納蘭右慈面無表情,眼神複雜,不知是憐憫還是譏諷。 他的眼神瞬間趨於平淡,語氣促狹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兒郎當的作態不順眼了,如何,吃到苦頭了吧?」 趙鑄抬起頭,緊緊握住張高峽的手,同時癡癡望向這個在李義山、黃龍士、元本溪等人陸續死後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看著這個南疆幕後藩王的納蘭先生。 趙鑄突然改換坐姿為跪姿,面朝納蘭右慈後緩緩低頭道:「趙鑄知道先生所求迥異於任何一位春秋謀士,趙鑄只求先生能夠做我的元本溪,趙鑄若是真有坐龍椅穿龍袍的一天,可以承諾先生,敢殺先生之人我殺之。 若是趙鑄死在先生之前,臨終之時,必然請先生自行揀選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欽定顧命大臣。趙鑄必不讓子孫做當今天子趙篆!」 納蘭右慈哈哈笑,只是始終不再說話。 趙鑄滿身汗水,但是如釋重負,他憑藉直覺發現納蘭右慈對自己這番話,也許談不上如何滿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這位納蘭先生偏偏有些不為人知的開心。 納蘭右慈閉目養神,笑意淺淡。全然不顧及堂堂燕敕王世子殿下的尷尬和沉重。 納蘭右慈突然輕聲道:「倘若覺得車廂內氣悶,你們就出去吧。」 趙鑄如獲大赦,趕緊帶著戴上幃帽的張高峽起身離去。 義山,當年你我二人聽聞黃龍士說那千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很多讀書人莫說面對帝王將相能夠心平氣和地與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對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也要丟了脊樑風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視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憤之。 你以二十年歲月,教你的閉門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結果你就那麼死去,骨灰就那麼灑落西北關外。 你笑之,我憤之! 我猜得出黃龍士的私心。 他黃三甲算人心,有個遊俠兒讓他輸了一次。 他覺得自己死後能夠扳回一局。 他堅信趙鑄會與徐鳳年反目成仇。 那我納蘭右慈就讓你和黃龍士都輸一次! 納蘭右慈睜開眼仰起頭,望著車廂頂部。 他輕輕哼唱一支家鄉小曲。 有個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著破書箱。 有個小姑娘,她從山中來,帶著蘭花香。 …… 納蘭右慈掀起簾子,春風拂面,他眯起眼望向東北方,「曹長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運。」 納蘭右慈突然放下簾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攤開手心後,低頭看著滿手鮮血,他喃喃自語道:「無奈皆是少年郎啊。」 …… 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禦道相連接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裡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打開。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佔八鬥,他曹得意又獨佔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併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撚子卻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刹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只見稍遠處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劃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只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發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簷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一人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簷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等依次化為齏粉。 城外,威勢雄壯如劍仙飛劍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聲道:「我恨躋身儒聖太晚。我恨轉入霸道太遲。」 他併攏雙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盤。 有鏗鏘聲。 太安城出現第四次震動。 這一次最是動靜劇烈。 成為許多城外騎卒的胯下戰馬,竟是四腿折斷,當場跪在地上。 巍峨城頭之上,終於有數人按捺不住,或禦劍而下城頭,或躍身撲殺而來,或長掠而至。 又有一雙黑子白子先後落在棋盤上。 那襲青衫似乎不敢見對面「下棋人」,低頭望向棋盤,「我曹長卿之風流,為你所見,方是風流。」 當第四顆白子靈動活潑地跳出棋盒緩緩落下,那出城數人距離他曹長卿已經不足三十步。 曹長卿拈起棋子,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輕描淡寫地橫抹過去,微微傾斜落在了棋盤上。 有浩然氣,一橫而去。 那數名護衛京城的武道宗師全部如遭撞擊,迅猛倒飛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牆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風裡。 西楚棋待詔,落子太安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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