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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七


  §第249章 新舊先後

  三百名御林軍侍衛同時按住刀柄,哪怕先前刑部高手被年輕藩王一招擊退,擺出了要硬闖欽天監的架勢,但是這三百披輕甲佩金刀的趙室精銳,仍然沒有立即抽刀殺敵。

  這當然並不意味著御林軍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更不是御林軍脾氣有多好,如果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站在門口,身負密旨的三百御林軍,早就沖上去大開殺戒了。

  但是,眼前不知為何沒有身穿藩王蟒袍的年輕人,畢竟是手握三十萬西北鐵騎的大將軍徐驍之子,更是與曹長卿鄧太阿齊名的武道大宗師,僅論江湖聲勢,恐怕還要超出其餘兩位陸地神仙一籌。

  誰先抽刀誰先死,道理就這麼簡單。

  刑部供奉給人打飛了,御林軍副統領只好硬著頭皮頂上位置,這名身形魁梧的大內絕頂高手,腰間懸佩著一把「永徽天字號」禦制刀。

  先帝在位時期,宮廷大匠耗時五年才陸陸續續鍛造出十八柄,其中最早三柄都珍藏於大內,先帝只有身披金龍大閱甲參與狩獵的時候,才會懸佩其中一柄。到永徽末年為止,除了御林軍正副三位統領被賜下三柄,永徽天字十六、十七和十八號,按照規矩,御林軍統領的官位不會世襲罔替,但是金刀會「世襲罔替」,也就是說只有坐上這三個位置才有資格佩這三把刀。大柱國顧劍棠、蜀王陳芝豹、棠溪劍仙盧白頡,以及剛剛赴京上朝的吳重軒,離陽王朝先後四位兵部尚書,各自獲賜一柄,得以私藏傳世。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中,除了吳重軒,只有征北大將軍馬祿琅獲此殊榮,但是這五把「徽字刀」,具體字號分別是多少,無人得知。

  當今天子登基後,下令按照永徽天字刀仿製了近五百把新禦刀,親自命名為祥符大業刀,簡稱大業刀,刀鞘清一色為木質蒙金桃皮鞘,護手為橢圓形的鐵金鏤空盤,內有三條可以移動的玉龍,惟妙惟肖,舉手提刀時,敲擊如龍鳴,可謂巧奪天工。

  御林軍侍衛副統領深呼吸一口氣,口氣不再像先前刑部倒黴蛋那樣死板僵硬,沉聲道:「北涼王,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按刀而立的徐鳳年默不作聲,沒有抽出那柄鑄造極早的普通老式涼刀,而是輕輕叩指一彈刀柄。

  如同北涼鼓響。

  能夠當上離陽趙室的御林軍副統領,自然不會是貪生怕死之輩,這名魁梧男子灑然一笑,有了幾分既食君王之祿便為君王慷慨赴死的意氣,大概是心知必死,沒有往年在皇宮天子身側當差的古板,看著眼前這個西北藩王,爽朗笑道:「舊東越鄉野武夫楊東坪,十二年前入京擔任御林軍侍衛,算來已經遠離江湖十二年,此生最後一戰,能夠跟北涼王交手,不枉此生!」

  說完遺言,楊東坪抽出那把不知自己戰死後會交給誰的永徽天字十七號禦刀,大聲道:「迎敵!」

  三百柄祥符大業刀,整齊出鞘。

  楊東坪率先持刀前沖,怒吼道:「隨我退敵!」

  一瞬間,楊東坪在內的二十名御林軍先後撲殺而來。

  除了維持欽天監正面大門外的陣型厚度,一百名御林軍侍衛沒有挪步,其餘侍衛都向北涼王和楊東坪那座戰場的左右兩翼掠去,顯然不但要阻擋年輕藩王的前行之路,連退路也要攔截。

  兩百余御林軍侍衛身形極快,一時間欽天監大門外如同一群蝴蝶絢爛飛舞,讓結陣位於大門內的李家甲士都感到眼花繚亂,更有一陣寒意透骨,捫心自問,在這種氣勢淩厲的圍殺中,尋常高手當真能僥倖存活下來?

  身先士卒的楊東坪每一步都在街面上發出沉悶震動,他不敢躍起當頭劈下,面對北涼王這種自己實力懸殊的大宗師,空當太多,註定是一招斃命的下場,哪怕是頗為自負的一品金剛境楊東坪,也僅是挑選了最為保守的招式,刀作劍用,刀尖直刺北涼王胸口,且這一刀並未使出全力,留下三四分氣機以備後患,萬一不敵,拼著受傷也要逃出生天,絕不能讓北涼王一招得手。雖然楊東坪遠離中原江湖十多年,名聲不顯,但是他在珍藏有無數武學秘笈的皇宮大內一日不敢懈怠,武道一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天賦根骨都算出眾的楊東坪,在這十多年中更是耐住寂寞,並不在意指玄高手的虛名,而是把金剛境界修為鍛煉得無比堅實,眼下這一刀,融會貫通了數種不傳世的絕學,又曾經接受過前任司禮監掌印韓生宣的指點,這一刀幾乎達到了返樸歸真的大成境界,沒有任何多餘的磅礴氣勢,樸實無華,氣息內斂。

  楊東坪即便不敢絲毫輕視當今天下的新宗師,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多年沒有與頂尖宗師生死相向,一旦遇上了北涼王這個級數的人物,些許的紕漏,足以致命。

  楊東坪的本意是一刀無法建功,見機不妙就要爭取跟北涼王錯身而過,要不然就當場撤退,有身後御林軍侍衛補位,幫忙拖延戰況,自己終歸還會有一線生機,到時候繼續再戰便是。

  可惜楊東坪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沒有高估自己、卻嚴重低估對手這件事上。

  那個身穿縞素的年輕人沒有任何出手阻攔的企圖,任由那把削鐵如泥的永徽十七號禦刀直刺胸口。

  當時的取捨之間,生死一線,以為有機可乘的楊東坪五指間猛然氣機暴漲,再不蓄力,禦刀護手中的三條玉龍頓時鏗鏘龍鳴。

  當刀尖堪堪要觸及年輕人心口麻布然後便能順勢一刀透體,突然從刀身傳回一陣巨大勁道,手中刀如撞山嶽,仿佛以卵擊石。

  楊東坪已經果斷到立即放棄這把珍貴非凡的永徽禦制刀,但是北涼王在他剛剛鬆手之際,已經一掌伸出,楊東坪整個人就像是遭受到了攻城錘的劇烈一撞,以至於身形還在略微前沖,但是整個胸口瞬間都凹陷下去,而後背則同時凸出一大塊。

  一品金剛境楊東坪,御林軍侍衛副統領,當場死絕。

  楊東坪的屍體倒飛出去,又撞在一名伺機向前撲殺年輕藩王的侍衛身上,無與倫比的衝勁,在來不及躲閃的後者胸口,炸出了一大片肆意四濺的血花。

  身後有侍衛試圖伸手攔下身負「重傷」的同僚,喀嚓一聲,手臂炸裂,根本不給他後悔的機會,倒退勢頭毫無衰竭跡象的兩人狠狠撞在了他身上。

  然後便是三具屍體一同倒飛出去,在地面上滑行出去,屍體在一百位結陣不動如山的御林軍之前緩緩停下,地面之上,流淌出一條猩紅血跡。

  死人已死,活著的人,觸目驚心。

  楊東坪被一掌擊殺後,那把本該在戰後傳給下一位御林軍副統領的永徽天字刀脫手而出,徐鳳年輕描淡寫隨手一揮。

  那把高高拋起的出鞘禦刀略作停頓,然後如被陸地劍仙駕馭飛劍,開始禦刀先是一刀抹過一名御林軍侍衛的脖子,下一瞬間,就穿透了身側同僚的肩頭,左肩進右肩出,附近一個舉刀高高躍起的侍衛,更是被一刀攔腰砍斷。

  在徐鳳年四周回旋出一個大圓弧。

  這撥御林軍畢竟是數得著的大內高手,在「永徽十七」那條圓弧的運轉軌跡上,不乏有人出刀或保命或攔截,但是無一例外,只要出刀,暫時無主的永徽十七都毫髮無損,但是其他侍衛手中的祥符大業刀都當場崩裂。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永徽十七開始畫出範圍更大的第二個圓弧。

  與此同時,在徐鳳年身邊第一大圓內,所有來不及出刀便戰死的御林軍侍衛的佩刀,也開始離開地面,飛入空中,加入那條圓弧軌跡。

  第二條更加遠離徐鳳年身形的弧線上,不斷傳出大業刀炸裂繃斷的刺耳聲響,不斷有屍體倒地。

  還活著的一百六十多名御林軍侍衛,被迫站在了圓弧之外,看似是層層包圍住了那個還未真正出刀的北涼王,其實是連年輕藩王的一片衣角就抓不住而已。

  當徐鳳年開始抬腳前行,那條快步可見卻有跡可循的弧線,驟然間出現一陣漣漪變化,偶爾會跳脫離開弧線,抹殺某個侍衛後才繼續返回弧線軌跡。

  二十數名措手不及的侍衛立即斃命。

  不知誰第一個喊出「一起破陣」後,在圓外的御林軍侍衛捨生忘死地開始向那條弧線劈刀。

  一個呼吸,常人恐怕自己都不會察覺。而在武學上登堂入室的尋常武夫,一口氣機,依舊不過如同雨珠滴落屋簷,觸地即消,但是武道大宗師,氣機綿長如江河,從親手制定劃分武夫一品四境界的人間天人高亭樹起,很早就有體內刹那八百里的說法傳世。

  實力相近的高手對敵,很大程度上就是那「一氣之爭」,誰氣息更長,往往就能立於不敗之地,誰換氣時間更短,便能夠更快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從而我生你死。

  剩下的御林軍不管如何,發現自己都不能再讓年輕藩王繼續舒服地「一氣呵成」。

  徐鳳年繼續前行,沒有理會御林軍侍衛的傾力破陣,轉頭望了一眼手持刹那槍的徐偃兵,後者笑著點了點頭。

  徐偃兵這次隨行,不是幫忙殺人,甚至都不是幫著徐鳳年阻擋街道兩頭的鐵甲重騎軍。

  這些人,都會交由在下馬嵬驛館躋身一種嶄新境界的徐鳳年自己解決。

  而是在徐鳳年走入欽天監之前,牽扯住兩個人和兩座陣。

  徐鳳年今年今日身處太安城。

  就像他年他日王仙芝站在武帝城!

  這種心境與武道修為高低有關係,但同時關係又不大。

  但是有無這種心境,反過來對修為的影響,先前徐鳳年在下馬嵬最後關頭,真正做到了名副其實的一人戰兩人,其實已經說明一切。

  當時。

  曹長卿,洛陽,吳見,軒轅青鋒等人,是有心為之。

  鄧太阿,陳芝豹,于新郎,柴青山等人,則是無意而為之。

  ……

  空曠大街之上,徐偃兵輕吸一口氣,手中槍桿大震。

  這位在離陽王朝和中原江湖都一直被嚴重忽視的男人,一個旁人幾乎從未聽說走出過北涼轄境、也無太多顯赫對敵戰績的中年武夫,抬頭望向欽天監那座通天台,「陳芝豹,謝觀應,誰先來?還是一起來?!」

  ……

  通天台內,謝觀應無奈道:「咱們兩個,能打的,你不願意出手,能跑的,我暫時又不能跑,怎麼辦?頭疼啊。」

  陳芝豹淡然道:「欽天監內兩座大陣,龍虎山那座用來禁錮徐偃兵不就行了。」

  謝觀應歎息一聲,「雖說春秋各國大小六十余方玉璽皆在,有沒有衍聖公親自坐鎮,影響並不大,但是如果沒有龍虎山大陣先去消減徐鳳年實力,效果實在是天壤之別。最重要的是你又不願意出手……」

  陳芝豹打斷這位野心勃勃讀書人的言語,「你應該清楚,徐鳳年來這裡,是在做我一件我原本將來也會做的事情,我只是站在這裡,就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你想要借機讓離陽北涼氣數玉石俱焚,那就憑你的本事去做。」

  謝觀應自嘲道:「知道了知道了,咱們合作,都是在與虎謀皮嘛,我謝觀應心裡有數。」

  這個時候,做了二十年北地練氣士領袖的晉心安突然跑入通天台,臉色惶惶不安。

  謝觀應皺了皺眉頭,袖中手指快速掐動,自言自語道:「衍聖公突然離京,並不奇怪,但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大的變數?」

  晉心安臉色灰白,慘然道:「謝先生,我剛剛親自去了一趟璽庫,才發現衍聖公不知何時取走了中央那方象徵儒家氣運大璽。」

  謝觀應先是錯愕,繼而大笑,大袖抖動,舉目眺望南方,意氣風發道:「衍聖公啊衍聖公,你當真以為如此大逆不道行事,就能阻擋我謝觀應了嗎?弄巧成拙罷了!你們這些死讀書讀死書的讀書人啊!」

  ……

  驛路上,一輛馬車從北往南的簡陋馬車上,中年儒士和一名小書童坐在車廂內。

  小書童看著破天荒坐立不安的先生,實在想不通天底下會有什麼事情能夠讓自己的先生都感到心神不寧,小書童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先生,怎麼了?」

  不等先生給出答案,小書童靈機一動,覺得自己找到答案了,咧嘴笑道:「先生該不會是到了京城水土不服,吃壞肚子了吧?」

  中年儒士膝蓋上放著一個雕工古樸的小木盒,聽到孩子的打趣後,依然不動聲色。

  小書童憂心忡忡,苦著臉問道:「先生,是在憂心天下大事嗎?我能為先生分憂嗎?」

  很快小書童就重重歎氣道:「肯定不能的,我如今連功名都沒有呢。」

  中年儒士微笑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無能力是其次,有無道義在心,要先於能力。」

  小書童臉色還是不見好轉,「跟著先生讀了那麼多聖賢書,這些道理自然是知道的。」

  儒士笑道:「這次你非要陪著我進京,說到底還不是想著偷懶功課,給先生讀書!」

  小書童哦了一聲,開始大聲誦讀先生畢生心血總結出來的家訓十則。

  先生的家訓,即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家訓」。

  車廂內外,書聲琅琅。

  中年儒士開始閉目凝神,讀書人,聽著讀書聲。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吾日三省吾身……」

  當小書童讀到十則最後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時候。

  中年儒士跟著默念了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然後突然睜開眼睛,拍了拍小書童的肩膀,眼神堅毅,緩緩道:「正因為任重道遠,我輩讀書人,才更要記住一件事:士不可不弘毅!」

  小書童不明就裡,知道使勁點了點頭。

  正是當代衍聖公的中年儒士,笑著打開盒子。

  空的。

  衍聖公輕聲道:「徐鳳年,有你北涼死戰在前,我中原自當弘毅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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