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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三


  §第229章 昔年徐家如今北涼

  虎頭城的突然失陷,使得北莽大軍得以在龍眼兒平原的南端,鋪展出極為舒服的進攻態勢,導致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全線告急,值此危難之際,北涼步軍副帥顧大祖力排眾議,沒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線,而是在懷陽關後方的重塚軍鎮一帶集結,與騎軍副帥周康攏起的那支大型邊關騎軍緊急匯合,如此一來,作為北涼都護府駐地所在的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無形中就接替成為了第二座虎頭城,但是因為北涼名義上的邊軍第一把手,褚祿山執意要親自鎮守懷陽關,顧大祖這種有見死不救嫌疑的行徑,就把這位舊南唐出身的外來戶老將推到了風口浪尖,不光是騎軍將領,便是邊軍步軍體系內部,也對顧大祖頗多怨言,尤其是在同為步軍副統領的陳雲垂臨時從幽州帶兵馳援涼州後,官帽子分量相當的兩位北涼步軍大將,也產生了不小的分歧,加上錦鷓鴣周康本身便是北涼軍中典型充滿進攻性的統帥,顧大祖一時間在重塚軍鎮內眾叛親離,而在騎軍中不論威望還是資歷都比周康高出一線的老將何仲忽,在這個時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了,涼州關外,可謂內憂外患,整個北涼形勢變得岌岌可危。

  在重塚軍鎮臨時設置的將軍府議事堂內,又爆發了一場幾乎徹底撕破臉皮的爭執,那些相對官職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了,此時重塚與虎頭城身後的那條懷陽關防線已經完全失去聯繫,在此之前,已經有不下百名精銳遊弩手在傳遞軍情途中戰死,事實上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都已經算是孤懸關外,淹沒在北莽大軍的鐵騎洪流之中。大堂內,原先擺放了十來把椅子,顧大祖,周康,遠道而來的陳雲垂,六千鐵浮屠鐵騎的主將齊當國,白羽衛統領袁南亭等人,各自都有座位,只是前天周康當著顧大祖的面憤而起身,一腳踢爛椅子離開議事堂,在之後的議事中這些原本象徵身份的椅子就成了擺設。

  今天周康又跟顧大祖對於接下來重塚軍鎮的定位,出現了不可磨合的爭議,這位有錦鷓鴣美譽的騎軍大將站在擱有沙盤的桌案一側,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直接伸出右手用手指指著另一側顧大祖,怒道:「守守守!就曉得一味龜縮防守?你顧大祖就這麼點本事?真不知道當初王爺把你從中原請來我們北涼邊軍有什麼用!要不是你寫出過一本《灰燼集》,不是大將軍和李先生當年也對你的形勢論也讚不絕口,本將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北莽蠻子的諜子了!」

  此話一出,別說鐵浮屠副將甯峨眉這些相比老將只能屬￿後起之秀的青壯派將領,感到了一陣膽戰心驚,就是沉默寡言的陳雲垂也聽得眼皮子一顫,周康這番話顯然是過了,陳雲垂眼角餘光瞥了眼顧大祖,後者依然是無動於衷的神色,而周康絲毫沒有要嘴下留情的跡象,變本加厲地用手指點了點顧大祖,「連虎頭城都守不住,懷陽關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騎軍靈活機動性來主動尋找戰機的柳芽茯苓,守得住?你顧大祖是步軍統領,可本將是北涼騎軍副統領,見不得柳芽茯苓兩鎮裡的過萬騎軍因為你一己之見,就只能下馬步戰,最終只能憋屈得死在那城頭之上!更見不得本將麾下那數萬騎軍每天只能擁擠在這重塚附近,眼睜睜看著前線每天都有袍澤戰死,卻求戰不得!」

  說到最後,周康幾乎雙眼冒火,斥責道:「你顧大祖怕死也就罷了,你們步軍喜歡當孫子我管不著,但你憑什麼要我們騎軍也要在這裡等死?!」

  顧大祖淡然道:「因為沒有周統領的騎軍支撐,重塚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沒有騎軍的外圍牽制,天底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沒有穩固城池的配合,騎軍就是無源之水,打幾場勝仗不難,但贏下整場戰役,是不現實的。」

  周康冷笑道:「那你們步軍就乖乖在重塚軍鎮內待著,只要配合我們的騎軍就夠了,看著我們殺敵便是,這個要求不過分吧?現在董卓的大軍還未真正站穩腳跟,但我們的騎軍卻是閉著眼睛都能逛完自家這條防線地帶,別說奔襲衝殺,哪怕是夜戰,我們也能打得幹脆利落,兵力上的劣勢,可以由我方對地理形勢的熟悉來彌補。顧大祖,你口口聲聲說要等流州青蒼城和幽州霞光城兩處戰場的消息,最好是拖到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建,但是你好歹也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人,豈會不知沙場戰機稍縱即逝的道理?怎麼,該不會是想著等到褚都護死在懷陽關,你姓顧的好去那座新城當你的下任都護大人吧?」

  顧大祖面不改色,只是凝視著這個口無遮攔的北涼騎軍三把手,緩緩道:「周康,軍中無戲言,有些話我能忍,但有些話不是當作放個屁就完事的。」

  周康眯眼陰沉笑道:「終於不能忍了?城外有本將的北涼右軍三萬騎,你還敢在重塚殺我不成?」

  然後周康笑著故作環顧四周狀,「演義小說裡都有那擲杯為號的有趣段子,說是只要丟了酒杯,就會有幾百刀斧手殺出來把人剁成肉泥,只不過你顧大祖手裡也無酒杯,屋內這些將領校尉,似乎也未必聽你的發號施令吧?」

  顧大祖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重塚軍鎮,你周統領軟禁我還差不多,在座諸將,如今或多或少看我顧大祖都不太順眼。」

  生怕火上澆油所以一直不怎麼插話的老將陳雲垂歎息一聲,怎麼事情就鬧到這一步了?如果褚祿山在場就好了,要不然換成燕文鸞或者袁左宗任意一個也行啊,這便是群龍無首的結果,若不是眾人面對的這種足以影響北涼走勢、乃至於整個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內的顧大祖也好,周康也罷,甚至是齊當國寧峨眉這些北涼軍伍的年輕翹楚,也都能獨當一面,足夠決定一州戰事的勝負,根本不會如此棘手頭疼。陳雲垂想到這裡,突然有些傷感,記起了自己曾經年輕時的那段戎馬歲月,那時候也是這般猛將如雲謀士如雨濟濟一堂,李義山,趙長陵,燕文鸞,吳用,徐璞,尉鐵山,劉元季,鐘洪武,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只是那個時候,最終都會有個人一錘定音,絕對不會出現這種近乎內訌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爺要親自趕赴流州救火。

  而死守懷陽關的邊軍第一號人物褚祿山也不知為何,對身後勢力複雜的重塚軍務並未做出任何預判決策。

  陳雲垂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老,今天議事堂說不定就要大打出手了。雖然陳雲垂心底更傾向于周康的主動出擊,但是畢竟顧大祖是步軍一系在涼州的頭面人物,對於錦鷓鴣肆無忌憚的侮辱打壓,陳雲垂難免也有些心有戚戚,歸根結底,這不是什麼周顧之爭,而是北涼騎軍和步軍之間長久以往的天然分歧,這個矛盾哪怕是燕文鸞也無法更改,北涼步軍數量居多,但跟北莽的戰爭中,主角從來都是北涼騎軍,最後決定勝負的也是騎軍,就像先前北涼新舊交替時,龍象軍和大雪龍騎的各自奔襲北莽,大放異彩,以及之後號稱北涼步軍大本營的幽州,真正名動天下的,也是年輕將領郁鸞刀所率領的那支萬人幽騎。

  陳雲垂靠近桌子幾步,雙手輕輕按在桌面上,輕聲道:「涼州戰局不利,流州也一樣,連王爺都不得不親自去那邊直面柳珪大軍,說不定還會對上那個拓拔菩薩。咱們就別給王爺添亂了,有話好好說,氣話少說……」

  陳雲垂停頓了一下,看了眼左右對峙的周康和顧大祖,「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這裡是規格僅次於北涼都護府的邊軍議事堂,這裡也不是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離陽廟堂,咱們更不是那幫置身事外美其名曰運籌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說不定明天誰就要親自奔赴戰場,也許……也許今天就是我陳雲垂跟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我相信顧將軍的謹慎,也相信周將軍的果敢,重塚騎軍是戰是守,目前看來,有利有弊,顧將軍和周將軍已經說了很多,現在懷陽關聯繫不上,袁統領又不在涼州,王爺也去了戰況緊急的流州,那我們退而求其次,重塚能不能商量出一個折衷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備?比如顧將軍認為周將軍麾下的左軍三萬騎,和齊將軍的六千鐵浮屠以及袁將軍的白羽衛,一股腦傾巢出動,尋求在一場大型戰役中取得殺敵十萬以上的巨大戰功,太過激進,那麼……」

  顧大祖猶豫了一下,仍是語氣堅定道:「陳統領,實不相瞞,重塚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為北涼留下足夠多的騎軍有生力量,這根本不是激進還是保守的問題,而是一開始就不能打這場仗,退一步說,就算騎軍殺敵過十萬,但哪怕己方損傷三萬以上,導致整支左騎軍在一年之內無法形成絕對戰力,那麼我們北涼其實就已經輸了。再者,面對有備而來的董卓大軍,面對董卓手下那些養精蓄銳已久的騎軍,三萬左騎軍和齊將軍袁將軍麾下的兩支精銳騎軍,果真能夠保證就一定不傷元氣地大獲全勝?」

  顧大祖拿起那杆特製竹竿在重塚以南和涼州邊境以北劃出一個大圈,「何仲忽的四萬右騎軍,為何到此時依舊還按兵不動?沒有聽到虎頭城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重塚?道理很簡單,那座耗費我北涼一半家底的新城能否成功建成,決定著北涼能否再度戰於關外,在這個前提之下,懷陽關可以丟,甚至我們所在的重塚都可以丟,但是我們必須在破城之前,盡可能把北莽大軍的腳步阻擋在新城以北,時間越久越好!我北涼邊軍在此期間殺敵多少,軍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褚都護死不死,我顧大祖死不死,你陳雲垂死不死,他周康死不死,一樣不重要!」

  顧大祖苦笑道:「董卓恨不得我們騎軍與他主動一戰,互換兵力,他這個南院大王高興得很!說句難聽的,他們北莽蠻子的西京和北庭,只會在意他董卓殺了多少北涼邊軍,而不會太過計較死了多少北莽士卒,你看看東線葫蘆口,那個叫種檀的年輕武將,逼死了多少北莽攻城步軍?不管死了多少人,只要他攻破了臥弓城和鸞鶴城,不一樣被那慕容老婦人加官進爵,一躍成為新任北莽夏捺缽?我不妨在這裡斷言,只要左騎軍出動,即便是戰死萬餘人,他董卓屁股底下坐著的那張南院大王座椅,好不容易給我們打得搖搖晃晃,立馬就可以再穩固個半年!」

  顧大祖低頭看著沙盤,嗓音沙啞,「我知道,屋子裡恐怕除了我顧大祖,所有人都覺得重塚既然有這麼多兵力,卻選擇避而不戰,對不住幽州葫蘆口戰死的北涼邊軍,更對不住虎頭城和劉寄奴……」

  就在此時,議事堂大門口傳來一個略顯冷漠的嗓音,「夠了。」

  不但是顧大祖猛然抬頭,連同周康陳雲垂在內所有將領都快速轉頭望向那個修長身影。

  年輕人風塵僕僕,但是偏偏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這個人,正是獨自從天井牧場趕到重塚軍鎮的徐鳳年,為了以最快速度趕到懷陽關一線,也為了給重掌大權的涼州將軍石符帶往流州更多兵力,徐鳳年連一名白馬義從都沒有帶。不計後果的趕路,體內原本已經壓制下的那些祁嘉節種下的劍氣又蠢蠢欲動,這才讓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臉色並不好看,但是真正讓徐鳳年感到憤怒的還是議事堂這場暗流湧動的風波。涼州虎頭城失陷,劉寄奴戰死,流州極有可能是龍象軍全軍覆沒的惡劣形勢,幽州葫蘆口能否將楊元贊大軍包餃子還兩說,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無巨城可依無險隘可靠的涼州關外,就已經不得不面對長驅直入的董卓中線大軍,而涼州騎軍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鳳年自己暫時又無法參戰,可想而知,徐鳳年此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過大步跨入議事堂的年輕藩王依舊竭力隱忍不發,但即便如此,徐鳳年沒有流露出對任何人興師問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騎軍副帥周康也是瞬間氣焰全無,破天荒有些心虛。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蒼城外,逮著拓拔菩薩往死裡揍一頓,最好是連柳珪也一併宰了,但是一來我如今做不到,再者涼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來這裡,嗯,然後站在門外聽你們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鐘。可惜沒能看到顧統領和周統領大打出手,有些遺憾。」

  臉色尷尬的周康咳嗽了幾聲。

  一些個年輕的校尉看到這一幕,強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鳳年沒有繼續挖苦幾位老將,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兩派武將都自然而然屏氣凝神,肅然而立。

  徐鳳年說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爺們的拿手好戲,我們北涼不興這一套,北莽蠻子要南下,那我們就戰而勝之,打得他們連回北莽都回不了。」

  「戰而勝之,這一向是我們北涼或者說徐家鐵騎的自信,不是自負,但就算是徐驍,也從來不覺得打一場順順當當的勝仗,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奠定我們北涼邊軍在春秋戰事中第一軍伍地位的戰役是哪一場?是徐驍親口對我說過他那輩子打得最苦、最慘烈、死人最多、以至於好幾次他連希望都看不到、差點想要放棄的那場西壘壁戰役!那麼現在我們北涼就要面對第二場西壘壁戰役,徐驍不在了,而且李義山,趙長陵,陳芝豹,吳起,徐璞,鐘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現在我身邊,還有當時在場的你陳雲垂、周康、袁南亭、齊當國、寧峨眉,還有新入北涼的顧大祖,往北一點,懷陽關還有褚祿山,往東,幽州有燕文鸞的步軍和鬱鸞刀的騎軍,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蘆口內更有我北涼由袁左宗親自領銜的兩支重騎軍,往西,有徐龍象李陌藩王靈寶的龍象軍,有楊光鬥和陳錫亮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說北涼本土的文武官員,連外地士子都有好幾千人!」

  「已經退伍的尉鐵山劉元季等眾人,其中還有老卒林鬥房,都已經明確表態要複出,重返北涼邊軍。」

  徐鳳年突然笑道:「以後史書上有沒有這麼一段有關北涼以一地戰一國的故事,那是離陽文官的事情,咱們管不著,他們愛怎麼寫怎麼寫,但是起碼我覺得過些年,在座各位,爭取都活下來,跟自己的子孫晚輩嘮叨嘮叨當年的戎馬生涯,總是好的。」

  「大概就像徐驍那些年跟我嘮叨的一樣。」

  「如果萬一在座誰戰死了,沒這份跟年輕人顯擺炫耀的福氣了。」

  徐鳳年說到這裡,望向周康,「比如你周康戰死了,相信以後會有個姓顧的老頭子,若是遇上了姓周的年輕人,可能會坐下來隨口聊幾句,喝著酒,說當年你們家那個叫周康的老頭子,說話總是不好聽,但……是個願意為北涼慷慨赴死的英雄。」

  徐鳳年的神色出現片刻恍惚,然後笑道:「如果我戰死了,而你們當中又有誰活了下去,那就請告訴你們的子孫,北涼是死戰而敗,不是不戰而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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