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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一


  米邛點了點頭,「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鶴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使勁攥著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啞道:「虎頭城主將劉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馬蒺藜死了,整個虎頭城的步卒和騎軍,都死了。幽州葫蘆口,臥弓城、鸞鶴城、霞光城,流州青蒼城,這麼多地方,這麼多北涼邊軍,死了那麼多人!他們離陽朝廷知道嗎?中原百姓知道嗎?」

  彭鶴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錘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兩個老不死的傢伙,親手刻上那麼多年紀輕輕北涼兒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憋得慌啊!」

  曾經作為趙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樹露的趙思苦沉默無言。

  公子,如果你沒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會不會遺憾當年選擇了陳芝豹,而沒有像李義山先生那般竭力輔佐徐鳳年?

  ……

  還未入秋時節,薊州就已經是個讓人焦頭爛額的多事之秋了。

  在這個時候,新任兩淮道節度使的蔡楠,以及隨後成為經略使的韓林,很快就成為京城官場上的議論焦點,對於那員昔年大柱國顧劍棠的心腹大將,京城官員都不太樂意說好話,可舊刑部侍郎韓林卻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態,都惋惜韓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為官,卻接手這麼個爛攤子。不知為何,在這期間,比蔡韓兩位封疆大吏更早進入兩淮道的一個趙姓人,從頭到尾都無人提及,哪怕這人是先帝的三子,雖比不得大皇子趙武和當今天子,但其母也貴為北地士子集團執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為漢王就藩薊州的趙雄出京城以後,就像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了,要知道這位三皇子當年在太安城那可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風流雅事就沒有斷過,在趙雄如日中天的時候,如今王元燃領銜的京城四公子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眼巴巴豔羨著呢。先帝六個兒子,嫡長子趙武就藩遼東,且是唯一一個手握虎符兵權的皇子,授予實打實的鎮北將軍,協助大將軍顧劍棠和老藩王趙睢共同鎮守北邊,二皇子趙文去了煙雨朦朧士林茂盛的江南道,五皇子趙鴻封越王,藩地在舊東越,六皇子趙純因為年紀還小,尚未離京就藩。

  新建漢王府邸內有一湖,被趙雄命名為聽濤湖,世人皆知北涼王府有座聽潮湖,令人遐想。聽濤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設橋樑,必須以採蓮舟為渡。亭中藤床竹幾,瓶中插有數枝豐腴芍藥,香爐煙霧嫋嫋。

  身穿素白便服的趙雄斜居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盤,陳放時令鮮果,又有婢女站在趙雄身後打扇驅除暑氣。

  趙雄看一頁書,便飲一杯酒,不與人言,自得其樂。

  一個下午就在年輕漢王的悠哉遊哉中,緩緩流逝。

  趙雄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幫他穿上靴子,來到窗欄附近,眯眼看著湖岸上那個紋絲不動的身影,趙雄嘖嘖出聲,「難怪能做上我朝年紀最輕的一州將軍,也真是夠拼的。」

  趙雄離開亭子,乘坐蓮舟回到岸邊,上岸後走向那個正值風雨飄搖的薊州將軍,後者在藩王臨近後,抱拳沉聲道:「末將袁庭山參見漢王殿下!」

  趙雄隨意擺了擺手,笑呵呵道:「袁將軍有話就直說。」

  袁庭山緩緩抬起頭,在岸邊站了整整一下午,卻眼神熠熠,不見絲毫頹喪,臉上也毫無諂媚之色,「懇請王爺能夠替末將在那封能夠直達禦書房的密折上,惡言幾句。」

  趙雄故作驚奇道:「袁將軍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職責?又為何要本王說你的壞話?本王可聽說你袁庭山如今處境已經夠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沒能在老丈人那邊討到好,最近連一些好不容易拉攏起來的心腹也投奔了薊州副將韓芳,甚至連蔡節度使也對你閉門謝客,韓經略使就更不用說了。你今天來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該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嗎?怎麼反而要火上澆油?當將軍當膩歪了,想當個階下囚嘗嘗新鮮?」

  聽著漢王的冷嘲熱諷,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勢,語氣誠懇道:「末將這次登門拜訪,帶了黃金萬兩,珍玩字畫十箱……」

  聽著這條被某些京官私下罵作瘋狗的年輕人娓娓道來,趙雄出現片刻的失神,沒來由想起一幅畫面,那幅畫面不曾親眼所見,卻是多次親耳所聞。

  很多年前,有個年輕武將也是差不多這般模樣,在離陽兵部衙門求著給人送禮的。

  趙雄抬頭看著大片大片火燒雲的絢爛天空,自言自語道:「可惜沒有下雨。」

  袁庭山仰頭看著這位明顯心不在焉的漢王,低下頭,悄悄咬著嘴唇。

  兩個老丈人,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明確表示,他不會對薊州糜爛局勢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隱約透露出那近萬李家私騎是最後的家底,不會交由他這個女婿肆意揮霍,一萬私騎就算要戰,也只會戰于薊南地帶,甚至允許的話要一口氣轉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絕不會由著他袁庭山帶到薊北邊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來,原本蒸蒸日上的薊州將軍府可謂內憂外患。但是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連這個薊州將軍也一併不要了,但是袁庭山無比忌憚一個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龍椅的那個年輕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變成為一個不堪大用的庸將,一旦在皇帝腦中形成這種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場勝仗都沒有了意義。所以袁庭山來求漢王趙雄,求他在密折上彈劾自己,只有如此,讓年輕皇帝覺得整個薊州從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廟堂上的骨鯁孤臣,那他才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黃金?本王姓趙,缺這玩意兒?古玩字畫?本王這輩子親手摸過的,比你袁庭山見過的還多。」

  趙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後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了是誰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將誓死不忘!」

  趙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無論是在薊州當將軍,還是去廣陵道帶兵平叛,在某個人心底,其實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就當是本王給你的回禮。」

  袁庭山身體一顫。

  趙雄似乎有些乏了,揮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繼續弓著腰後退出幾步,這才轉身離去。

  趙雄看著那個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個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趙雄了。罷了,這次就幫你一回。」

  ……

  江南泱州有一處風景形勝地散花台,山並不高,但方圓百里之內無山,就顯得格外突出。相傳大奉王朝時有得道高僧在此說法,引得仙女散花,頑石點頭。

  暮色中,江南道風流名士呼朋喚友,雲集散花台,要共賞月色辭夏迎秋。每人都自備坐氈、酒水、茶點、盞筷、香爐和薪米等物,在山巔席地鱗次鋪排而作。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閥名士的引領下,瀟灑起身高聲朗誦出「我輩文章高白雪」後,近千人同唱那首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遊》,一時間聲如雷動,飲酒如泉。

  深夜時分,潔白月光灑滿散花台。

  在一眾以相仿家世而相鄰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台頂視野最開闊的絕佳觀景地帶,有一撥無形中與別人格格不入,為首老人白髮白衣,盤腿而坐,膝上趴著一隻打瞌睡的大白貓,老人身邊不過擺六七張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請辭禮部尚書一職的盧道林,湖亭盧家的老家主,同時也是舊兵部尚書盧白頡的兄長,在短短十年內盧家出了一門兩尚書,果真無愧先帝「盧氏子弟,琳琅滿目」的讚譽,如今雖說盧道林歸隱山林,盧白頡也黯然離京,但無損盧家在江南道力壓其它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還有姑幕許氏的老家主許殷勝,這位老人在嫡長子許拱獲封龍驤將軍後便安心頤養天年,雖說前些年許淑妃慘遭橫禍被打入長春宮,害得整個許氏家族元氣大傷,但好在許拱不負眾望,入京擔任兵部侍郎,撐起了大樑,之前一直閉門拒客的許殷勝也終於現身,老人身邊坐著年紀最小的女兒許慧撲,作黃冠道姑狀的她跟棠溪劍仙盧白頡那段有緣無份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盡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動朝野的清談大家。

  在膝上趴白貓的滄桑老人身邊,坐著個豐神玉朗的年輕公子哥,低頭彎腰,輕輕搖動手中摺扇,卻不是給自家老祖宗扇動清風,而是給那只懶洋洋的白貓扇風。年輕人身後遠遠站著個滴酒不沾的青衫劍客,眾人皆醉他獨醒,眾人皆坐他獨立,極其礙眼。

  湖亭盧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許氏,這四個江南道上的家族,是與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經青州的青黨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氣候,被前任首輔張巨鹿隨手折騰得分崩離析。四個姓氏,雖說在江南道上處處錙銖必較,一代又一代人不間斷地展開明爭暗鬥,但是在太安城,在離陽廟堂上,四個姓氏無比抱團,許拱能夠從地方上進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個兵部侍郎,那位養白貓的庾氏老家主,不惜親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劍康,至關重要。

  許殷勝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個輩分的庾劍康,輕聲感歎道:「庾老,如今是亂象橫生呐。就說那元虢,好不容易複出,當上了掌管錢袋子的戶部尚書,沒有幾天功夫就給攆到了咱們隔壁的廣陵道,擔任節度使,因為是藩王轄地,所以還是個副的。而咱們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幫著說話,給壓了下來,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擔任兩淮的節度使了。庾老,雖說棠溪現在還任著兵部尚書,可是陛下明擺著已經動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來,棠溪接下來是何去何從?咱們也好有的放矢,從長計議啊。」

  庾劍康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盧道林,「尚書大人的親兄長都不急,你許殷勝急什麼?」

  盧道林無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沒用。好在蔡楠已經去了兩淮道,元虢又到了廣陵道,現在棠溪只要不是被發放到南疆,想來都不會太差。」

  庾劍康伸手摸著白貓的腦袋,淡然道:「以前有張廬顧廬,從京城到地上,都圍繞著文武之爭打轉,現在兩廬都已成過眼雲煙,接下來就該輪到南北之爭了,中書省齊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趙佑齡是南人,門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陳望是北涼人,堪堪打成平手,咱們再來數一數六尚書省六部,新任吏部尚書殷茂春,南人,先後兩任戶部尚書王雄貴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盧道林這個前任禮部尚書和盧白頡這個現任兵部尚書,你們就沒有覺得咱們南方讀書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嗎?如此一來,若是再讓許拱順勢執掌兵部,舊刑部侍郎韓林接任刑部尚書,那北方士子以後還怎麼混?何況最近幾屆的進士人數,南人更是佔據絕對優勢。所以啊,韓林去了薊州,元虢去了廣陵道,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驚小怪。以後是唐鐵霜當上了兵部尚書,許拱只能繼續在侍郎位置上熬個四五六年,也一樣不用奇怪。」

  說到這裡,庾劍康略作停頓,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現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小覷的新勢力,大學士嚴傑溪,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門下省的陳望,禮部侍郎晉蘭亭,黃門郎嚴池集,以及暫時蟄伏的孫寅,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出身,但官場口碑都不錯,人數不多,但個個說話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個陳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較當年碧眼兒的仕途,也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跟當年在張廬顧廬之間橫插一個青黨,有些相似,只不過相比牆頭草的青黨,這撥勉強稱之為涼党的官員,其實從未結黨抱團,你們發現沒有,這些人雖說都出自北涼,但對陛下的忠心,是廟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後呢,我猜會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陳望領銜,與我們南北兩撥讀書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袁疆燕感慨道:「難不成是又一個碧眼兒?」

  庾劍康搖頭道:「恐怕不止嘍。」

  盧道林抬頭望著月夜,怔怔出神。

  許慧撲不知為何有些神色哀傷,不知是想起了那位遠在京城的棠溪劍仙,還是某位喜歡身穿紅衣已是陰陽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劍康微笑道:「接下來我們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遼東彭家這些北方家族要在這個時候搶奪京城的座椅,咱們表面上裝著勉為其難,都給他們好了,至於什麼時候進一步,很簡單,等,等到彭家他們人滿為患之後,同時必須在等到陳望、孫寅、范長後這撥人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我們再出手便是,現在就讓那幫北方佬跟那些年輕人去矛盾叢生好了,他們啊,這幾年內是能夠給那些晚輩穿小鞋使絆子,但遲早有一天要吃大苦頭的。在這期間,你們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麼都不管了,不妨為前程錦繡的太安城年輕人們錦上添花,幫他們在文壇揚揚名,鼓吹鼓吹聲望,時不時詩詞唱和,就當結下一份善緣。」

  袁疆燕哈哈笑道:「這有何難!」

  接下來庾劍康做了個古怪舉動,舉起酒杯,轉身面向西北,遙遙敬了一杯酒。

  我庾劍康替中原,敬你們北涼一杯。

  敬你們父子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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