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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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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副將無奈道:「是的,沒想到這幫蠻子能弄來那麼多投石車,幸好將軍早有預備,否則還真懸。而且咱們的水袋也告急了,不光是城門,各段城牆也頭疼。水源沒有問題,就是牛馬牲畜皮毛和內臟胞衣製成的水袋囊子,有些跟不上,那幫蠻子拼了命往城頭上潑油,輔以火雨一般的箭矢,真是瘋了。好在咱們應付火攻的沾泥掃帚能夠重複使用。」 已經兩天兩夜沒有怎麼合眼的劉寄奴拿起桌上一根箭矢,遞給身邊一名校尉,「你們都仔細瞧瞧。」 這根從城頭取回的箭矢傳了一圈,劉寄奴說道:「以前北莽攻城就有這種箭矢,但是不成規模,是這兩天才開始大量出現。先前箭矢半數跟北莽精銳騎軍的現今配置吻合,以加長箭頭追求穿透我北涼甲胄,但是其餘半數夾雜有樣式陳舊的銅鑄箭,以及脫胎于大奉王朝的鐵鑄箭,清一色的扁平四棱形。現在不一樣,更加精緻細分,所以連錐箭和鐵脊箭都出現了。」 劉寄奴放下那根箭矢,「之所以說這個,是因為聯繫最近北莽攻城的銜接性,我敢斷言北莽是在換氣,有點像是江湖高手對決,在北莽展開下一波攻勢之前,這會是我們的一個機會,當然,也可能是個陷阱。但不管如何,我們都應該嘗試一次。所以這幾天我故意讓騎軍上城頭補救,給守城步卒喘息的同時,就是要讓我們的騎軍出其不意主動出城。」 一名負責城門守衛、前兩天腦袋上給北莽蠻子開了瓢的校尉問道:「需不需要咱們城頭步卒配合一下,打得再凶一點?」 劉寄奴搖頭道:「不用,以防畫蛇添足。」 劉寄奴緩緩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困極了不得不休息片刻,還是在腦中尋覓戰機。 劉寄奴猛然睜開眼睛,雙拳按在桌面上,盯著兩名躍躍欲試的城內騎軍校尉,「北莽負責保護呼應步軍兩翼的騎軍,長時間的看戲,如今已經懈怠。今夜!就在今夜,正北大門後放置兩千騎軍,出城後隨意衝殺。東西兩門各一千騎軍,衝擊側翼。切記!只有半個時辰,我只給三支騎軍最多半個時辰,不管殺傷多少北莽步卒,都要立即返回,決不可戀戰不退,半個時辰後我虎頭城再度打開大門。」 劉寄奴突然喊住那兩名領命告退的校尉,「事先告訴兄弟們,也許北莽連讓我們虎頭城重新開門的機會都不會給!」 一名已是白髮蒼蒼的高大校尉點頭道:「明白!」 隔著一個輩分的兩個騎軍校尉走出屋外,年輕些的校尉鬼頭鬼腦看了眼身後,這才跟老校尉說道:「老標長,咋講?真要把話挑明瞭?」 老人停下腳步,雙手扶住欄杆,默不作聲。 中年校尉心領神會,就不再開口說話,他自己其實也是這個意思。 老人轉頭笑道:「小宋,雖說咱倆品秩相同,但你小子在我手底下做了三年的伍長,別說今天是校尉,就是將軍,也是我的兵。所以這趟出城殺敵,我來,你留在城內繼續主持騎軍事務。」 中年校尉轉身就走,「那我跟劉將軍說理去。」 老人一腳踹在這傢伙的屁股上,輕聲笑駡道:「滾回來!聽我把話說完。」 等到宋校尉重新轉身,老人指著北方,輕聲道:「我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永徽元年就死在北莽腹地了,那個當年跟你同樣是我手下伍長的女婿,後來也死在了八年前的涼州關外,好在我孫子孫女都有了,賀家香火終究沒斷。不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老人笑了,「我知道你當年跟我女婿爭過,也埋怨我最後選了他當女婿,沒選你。所以這些年在虎頭城,你小子沒少跟我別苗頭,就我這脾氣,要是換成三十年前,早就打得你滿地找牙了。」 中年校尉翻白眼嘀咕道:「打得過我嘛。」 老人也懶得跟這個小子計較什麼,由衷感慨道:「不算在中原那麼多年的南征北戰,在北涼紮根也快二十年了,有了個家,過得還都是太平日子,即便家裡死了親人,孩子們終歸還能披麻戴孝,不像我年輕時候的那個春秋亂世,活著的比死了的還要艱難。我這個老頭子偶爾還鄉,看著孩子們每天練字,那架勢,有模有樣的,握毛筆比我這個爺爺拿槍矛還要嫺熟,在書齋外聽著他們的讀書聲,如今這北涼的世道啊,真是好。」 老人拍了拍宋校尉的肩膀,「這樣的好世道,能多幾天是幾天。我呢,不管今夜城門還能不能第二次開啟,都不打算回了。你讓我以後下馬去城頭跟北莽蠻子打,殺不了幾個人的,不如在馬背上多殺些。小宋,這麼說了,你還跟老標長搶著出城嗎?」 中年校尉緩緩抱拳,但是很多話,始終沒能說出口。 老人哈哈大笑,大步走開。 結果屁股上給那姓宋的傢伙踹了一腳,後者一陣風似的跑下樓,只撂下一句,「老標長,當年沒搶走你女兒,我就發誓這輩子一定要踹你一腳,別生氣啊!」 老人隨手拍了拍身後甲胄,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幸好當年沒選你當女婿。」 …… 北莽日夜攻城,城外戰場上燃燒著一堆堆擺放有序的巨大篝火。 虎頭城內外涼莽雙方,都早已經習以為常。 正子時。 在道教煉丹典籍中被視為「陽生之初,起火之時」。 虎頭城直通三門的三座廣場上,各有一支騎軍開始披掛上陣,馬鞍懸掛長槍,腰佩涼刀,不負弓弩。 正北方位的為首老將,伸手握起那杆當年從西壘壁一員西楚將軍手上奪來的長槍,笑道:「老傢伙,跟我姓賀了以後,沒委屈了你吧?」 當那聲大門緩緩開啟的吱呀聲傳來,老人猛然一夾馬腹,開始衝鋒。 為了配合三支騎軍尤其是正北騎軍的出城,又不至於過早洩露跡象,在子時前一刻北門城頭箭雨特別針對了城門口附近的北莽蠻子。 所以當措手不及的北莽步軍發現城門竟然主動上升後,一時間都有些發懵,甚至連那些負責督戰遊曳在城頭數百步後的遊騎斥候,也沒有馬上回過神。等到親眼看到一股騎軍從正被大門呼嘯而出,遊騎們都有點傻眼,不過很快就有人撥轉馬頭瘋狂鞭馬,從三座步軍大陣特意留出的一條縫隙中疾馳而去。 等到他們轉身傳遞這份緊急軍情的同時,城門口附近的北莽士卒就被這支騎軍一槍撞爛頭顱,或者被直接一槍撞擊得倒飛出去。 騎軍面對沒有佈陣的步軍,殺起人來,其實就跟刀割麥子一般。 若是披甲齊整的騎軍之間正面對沖,雙方都可以借助戰馬衝鋒的巨大慣性,對長槍本身和騎卒的手臂會造成巨大的損傷,但是現在? 再熟悉戰陣廝殺不過的老校尉一開始就注意自己的呼吸,不急不緩,絕對不會像愣頭青那樣恨不得一口氣就殺敵幾十,老校尉也沒有太過追求戰馬衝鋒的速度,作為一支錐形騎軍的那幾個領頭人,都應當如此,否則會帶壞整支騎軍的進攻步伐,甚至會導致騎軍陣型割裂開來,雖說以騎戰步這種情況可以忽略不計,但是老人作為涼州邊騎的實打實校尉,在馬背上打了大半輩子的仗,自然而然就會如此行事。 城門右手一支千人隊北莽蠻子蟻附攀城正酣,後方千人隊還沒有上前輪換攻城,左手恰好有兩名千夫長的兵馬正在交接。 老校尉對騎軍副手沉聲道:「各領一千騎突陣,你繞城橫走!」 兩千人騎軍迅速左右分開,如一股溪水遇石而滑開。 老人率領一千騎直奔那兵力完整的北莽千人隊。 六七名身披皮甲北莽士卒眼見自己逃無可逃,一起咬牙揮刀前沖。 老校尉直接一沖而過,長槍槍尖微微傾斜向下,對準一名北莽士卒的脖子,巨大的貫穿力將這名高高舉刀的士卒,直接撞擊得雙腳脫離地面。而老人在長槍就要釘入敵人脖子的前一刻,雙手不易察覺地鬆開長槍,下一刻,再度飛快握住槍身,握住的位置僅僅是偏移了不到一寸,但就是鬆開長槍造就的這短短一寸距離,卻能夠讓老人卸掉長槍衝刺殺人帶來的五六成阻力。 老人向後輕輕一扯長槍,從屍體的脖子中拔出槍頭,繼續向前衝鋒。 這還是老人年輕時候作為徐家鐵騎一員,在中原大地馳騁作戰以騎破步積累出來的寶貴經驗,年輕一輩的北涼騎軍知道是都知道這個訣竅,但一般來說用不上,畢竟北莽也是騎軍,用不上這種「華而不實」的伎倆。不過當下就很有意義了。這種少數騎軍面對大量步卒的陷陣,長槍越晚脫手,殺敵自然越多。 那六七名北莽士卒被一沖而過,瞬間就死。 兩側更遠處一些的士卒,在這支千人騎迅速鋪開衝鋒陣線後,也難逃一劫。 最慘的一個,是僥倖躲過一騎的長槍後,給之後的虎頭城第二騎用戰馬當場撞死。 在不遠處那支千人隊步卒眼中,就看到這支錐形出城的騎軍幾乎是幾個眨眼功夫後,就已經繞弧而來,並且瞬間將鋒線伸展到一排百餘騎。 北莽千夫長怒吼道:「前排豎盾!弓箭手準備!」 老校尉嗤笑一聲,沒有長矛拒馬陣,沒有重甲在身,就憑兩三排零零散散的盾卒,就想擋住我北涼騎軍的衝鋒? 我賀連山可是連西楚大戟士都沖過的北涼老卒! 你們這大半年來攻城不是很賣力嗎? 今天老子的虎頭城騎軍就教你們做人! 當他這一騎驟然加速。 先是這一排的精銳北涼騎軍都憑藉眼角餘光,陸續提速衝鋒,很快就繼續保持住那條幾乎完全筆直的完美鋒線。 而這一排之後的騎軍也同樣如此。 一千騎,皆是如此。 這就是北涼鐵騎! 老校尉隨意撥開一根迎面而來的箭矢,至於射向肩頭鎧甲的一根,甚至都不去管。 在騎步觸及的那一刹那間,天地好像都靜止。 只見一匹匹北涼大馬高高躍起,在那一線之上,在北莽第一排屈膝舉盾的北莽士卒頭頂之上,堪稱壯觀! 當馬蹄終於整齊轟然落地,便是死人之時。 一名膂力驚人的虎頭城都尉,長槍兇狠捅入一名北莽後排弓手的胸口,拖拽著鮮血噴湧的屍體向後一路倒滑,透過胸膛的槍頭又撞在同一列後的第二名北莽士卒腹部,騎軍都尉猛然一推長槍,然後鬆開手,在戰馬沖到達兩具屍體之間的瞬間,這名都尉彎腰攥緊長槍槍頭,一口氣從屍體中拔出,如同心有靈犀的北涼戰馬猛然爆發出驚人的二度衝鋒,將第三名試圖砍向主人手臂的北莽蠻子狠狠撞開。 只有少數盾卒、一定數量弓箭手和大多數攀城刀手,沒有任何厚度可言的千人步軍方陣,就被那一千人一千馬,一沖而過。 虎頭城九百多騎沒有任何停留。 根本就不管那滿地死傷的北莽千人隊。 繼續奔向第二座間隔有一千步距離的步軍方陣,不同於手忙腳亂的第一座,下一座方陣的弓手有更加充裕的拋射機會,甚至那名千夫長從後方緊急借調了近百名盾卒,稀稀疏疏夾雜有用處不大的十幾杆長矛,也真是難為這個不得不臨時抱佛腳的千夫長了。但是在更遠處,已經有一支鄰近的側翼騎軍開始沿著步軍間隙火速增援。 肩頭給釘入那根箭矢的老校尉開始有意無意放緩馬速,隨著馬背的起伏輕輕呼吸。 老人的視線越過第二座步陣,看向更遠處,眼角餘光則注意著左右兩側的動靜,北莽右翼那支遠水救火的騎軍人數大概是兩千人左右。 老校尉大聲喊道:「破開前方步陣左手半陣,然後只管往左衝鋒,讓那支北莽增援騎軍在咱們屁股後頭吃灰!」 相距不足五百步,這支騎軍開始加速衝鋒。 鋒線開始向左側偏移。 數撥密集箭雨過後,七百虎頭城騎軍薄其步陣一半,成功向左沖去,這一次是毫無保留地狠狠撞入第三座大陣。 一撞之後,除去五六十騎依舊握有長槍,這支如入無人之境的騎軍都開始換上北涼刀。 但是這一次棄槍換刀,給這座北莽步陣帶來的重創,竟然比北涼騎軍撞開之前第二座步陣還要誇張。 那些長槍絕大多數都刺入了北莽步卒的胸口。 涼州騎軍有一條鐵律,換刀之前的脫手槍矛,不能殺敵者,戰後一律以無寸功算! 深夜火光之中,這一大片熠熠生輝的雪亮刀鋒,格外醒目! 哪怕遠在虎頭城內那棟高樓上的主將劉寄奴,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支校尉賀連山在內的騎軍,根本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虎頭城,劉寄奴更是一清二楚。 劉寄奴和那些樓內議事的校尉此時此刻都站在欄杆前。 劉寄奴臉上沒有任何悲慟神色,只是心中默念道:「走好,回頭兄弟們一起,在地底下找大將軍喝酒。」 劉寄奴一瘸一拐轉身走回樓內。 記得那次滿身血跡的年輕藩王帶著二十幾騎吳家劍士,返回虎頭城後,年輕人隨口問了個問題,問他劉寄奴是不是沒了北涼,中原就守不住了。 劉寄奴告訴這個年輕人的答案是不會,短短二十年,中原大地血性猶在。真到了退無可退的那一天,很多人都會發現自己原來也能夠義無反顧,能夠坦然赴死。就像我們的北涼。 最後劉寄奴笑著加了一句,只不過北涼以外的中原,可以不怕死是一回事,但想跟咱們北涼這樣殺他個幾十萬甚至一百萬蠻子,就別想了。 當時,劉寄奴看到了那個年輕人想笑又忍著不笑的樣子。 劉寄奴突然轉身跑向樓外。 一名身材高大卻心細如發的校尉二話不說就一把抱住這個虎頭城守將,怒道:「將軍,咱們跟王爺下了軍令狀,虎頭城最少還要守住三個月!是最少!咋的,將軍你這就要撂挑子?!想死還不容易?別說像賀校尉這樣出城殺敵,將軍你只要隨便往城頭上一站,不用一個時辰,保管橫著回來!」 劉寄奴沒好氣道:「老子要睡覺去!」 高大校尉疑惑道:「真的?」 幾個顯然不放心劉寄奴的校尉異口同聲道:「我送將軍!」 劉寄奴想了想,掙脫開那高大校尉的雙手,「算了,睡意又沒了。來,咱們趕緊商量一下,怎麼把其它幾支出城騎軍接回來。看城外動靜,北莽騎軍開始試圖起網了,比我們預先想像的速度要快,咱們必須在一刻鐘內想出個辦法。實在不行,應該讓他們馬上回城,不能等到最先定下的半個時辰……」 那名高大校尉忍不住低聲說了句他娘的。 劉寄奴轉頭卻沒有停下腳步,「再說一遍?!」 高大校尉馬上閉嘴。 劉寄奴瞪眼道:「熊樣!」 高大校尉轉頭撇嘴道:「是不是將熊熊一窩不管,反正我是將軍你帶出來的,熊不熊……」 劉寄奴突然停下腳步,沉聲道:「不對!把整個涼莽邊境圖拿過來!」 當地圖攤開在桌上後,劉寄奴陷入沉思,樓內旁人大氣都不敢喘。 劉寄奴的視線在三州邊境快速遊走,最終眯眼重新盯著自己所在虎頭城,緩緩道:「如今北莽真正的目標,不是在流州吃掉龍象軍,不是幽州攻破霞光城,也不是我們的虎頭城。」 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難不成是陵州? 可這也太荒唐了吧。 劉寄奴伸出手指抵在一座軍鎮,「是虎頭城之後的懷陽關!準確說來,是都護褚祿山身後的整個涼州!」 有人問道:「可是只要虎頭城還在,懷陽關原本就是可攻可守的險隘,明面上又有那幾支我北涼最精銳的騎軍隨時可以支援,雖說我們剛剛得到密報,這些騎軍如今都已經……但是北莽蠻子肯定還不清楚兩萬人的去向,在這種前提下,北莽拿什麼打懷陽關?」 有人說道:「流州丟不丟都無所謂,只要龍象軍能夠保存半數實力,加上幽州葫蘆口必定可以形成的包圍,然後咱們虎頭城能夠守住三個月,我們北涼就算是反攻北莽姑塞龍腰兩州,都有可能。」 劉寄奴默不作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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