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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八


  在宋念卿死後,曾經擔任廣陵王趙毅客卿的柴青山再當年被驅逐後,重新返回這座劍池,這位從無弟子的劍道大宗師也總算「姍姍來遲」地收了兩名弟子,少年是驚才絕豔的宋氏子弟,少女是一塊璞玉蒙塵的外姓弟子。師徒三人站在劍池一塊銘刻有「萬人敵」三個楷字的春神湖巨石上,大石如小山,方方正正,氣勢威嚴至極。並無佩劍的老人低頭看著那幽深古意的一池春水,嗓音沙啞,開口道:「我師兄當年敗給李淳罡,不是什麼自盡而死,是受傷而亡的。家主宋念卿去年死在劍池外的江湖上,也不是什麼壽終正寢,而是十四新劍盡出後,甚至不惜以性命作為代價,祭出了陸地神仙境界的一劍,仍是被人光明正大殺死。告訴你們這兩件事,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除了那個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吳家劍塚,天底下還有很多可以不把劍池放在眼裡的用劍之人,比你們想像中要多很多。」

  柴青山大概是覺得這種真相對兩個孩子來說仍是太過殘酷,笑了笑,自嘲道:「劍池除了我這麼個糟老頭子死撐著,在江湖上挺有名頭的、你們也應該喊一聲師兄的那個李懿白,他這輩子沒希望登頂劍道,比起劍塚吳六鼎、劍侍翠花和龍虎山齊仙俠這些同齡人,差距不僅僅在劍術劍招之上,眼界胸襟都差了許多。所以你們是劍池最後的種子了。說說看,你們練劍,有沒有一定要超過誰?」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性子跳脫,燦爛笑道:「先是李懿白師兄,接著是師父你,然後去吳家劍塚一趟,再去找鄧太阿,找不到的話,就去北涼……」

  說到這裡,少年指了指身邊的少女,「告狀」道:「師父師父,師妹跟咱們劍池很多很多女子一般無二,私底下對那北涼王徐鳳年都愛慕得很,每次聚在一起說起那傢伙,她們呦,嘖嘖,眼睛都跟咱們腳下的池水似的,綠油油亮閃閃!師父,這也太不像話了吧,那個姓徐的可是咱們劍池的生死大敵,反正劍池裡的男人,就沒誰不想拿劍砍死徐鳳年的。」

  少女那張精緻小臉漲得通紅,惱羞成怒,怒喝道:「宋庭鷺,閉上臭嘴,沒人把你當作啞巴!」

  然後少女心虛地看了眼師父,生怕惹來師父的心意不快。

  柴青山一笑置之,感慨道:「兒女情長劍氣長,不是什麼壞事。徐鳳年啊,如今成了我那一輩人心目中的李淳罡了嗎?」

  這個時候,有位白首滄桑的老婦人,步履蹣跚而來。

  柴青山和少年少女走下那塊巨石「萬人敵」,少年跑過去攙扶年邁老人,笑眯眯喊道:「太奶奶,趁著日頭好,賞景來啦?」

  老婦人眼神慈祥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庭鷺,記得好好跟師父學劍,要用心,至於練不練得成,則可以隨遇而安,千萬記得,以後若是出門行走江湖,要好好回家。」

  柴青山點頭致禮,老婦人笑著點了點頭。

  師徒三人走後,老婦人坐在池畔,儀態安詳,微笑道:「念卿,以前都是我等你,等了很多年很多次,不管多久,最後總能等著你回家。」

  她將那枯瘦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當年紅妝漸漸已白首。一生之中,習慣凝望他的背影,夫妻之間的言語,甚至也許不如丈夫與弟子傳授劍道那麼多。

  每次他離開劍池,返回劍池。

  她都會站在劍池門口。

  他也從不看她一眼。

  她不悔。

  老人閉上眼睛,喃喃道:「念卿,現在是你等我了。」

  ……

  江南水鄉,多小橋流水人家。

  綽號竹子的年輕人在鎮上街道遊手好閒逛蕩了一整天後,在暮色中回了家,娘親也關了那家布鋪,在家裡做好了飯菜。年輕人埋頭吃飯,帶著兒子在前年搬來這座鎮上的婦人,柔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年輕人只顧著狼吞虎嚥。

  婦人笑道:「你溫大哥都成親了,娘不奢望你找到劉家小姐那樣的好姑娘,能隨便拐騙個回來就成。」

  年輕人滿嘴飯菜含糊不清說著知道啦知道啦。

  她歎息道:「你也別整天都在外邊無所事事,娘不是非要你掙錢,只不過一個男人,總這麼不做事,也不好。女子嫁人,總歸是喜歡找那些有活計傍身的男人,就算一開始窮些,心裡也有底,有了盼頭,這日子過得也就舒心了……」

  年輕人突然把手中飯碗往桌面上狠狠一拍,滿臉怒火大聲吼道:「對,我就是不務正業,可就算我像我爹那般有什麼用?!我爹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老實人了吧?做莊稼活誰都豎起大拇指吧?結果怎麼樣?!還不是撇下我們一走就是這麼多年,是不是死了都不知道!他要是哪天回來,我都不認他這個爹!王八蛋!」

  她紅著眼睛,原本性子最是溫婉的婦人,雖然嗓音顫抖,但是以不容置疑的態度說道:「不許你這麼說你爹!」

  年輕人起身離開凳子,蹲坐在房門口,生著悶氣。

  婦人撇過頭,偷偷拿袖子擦了擦淚水,收拾掉碗筷後,端著一根小板凳來到門口,柔聲道:「飯菜幫你在鍋裡溫熱著,什麼時候想吃,就跟娘說一聲。」

  年輕人低著頭,哽咽道:「娘,我不是想跟你發火,我只是埋怨我爹,他對不住你……」

  婦人微笑道:「你爹怎麼就對不住你娘了?你爹啊,自打認識我起,就沒有說過一句重話,也沒發過一次脾氣,那麼多年,莊稼地也都是他一個人打理的,都不讓我下地,一次都沒有。每次去鎮上趕集,也不忘帶回一些釵子啊胭脂啊的小物件,我當年嫌他糟蹋銀錢,你爹每次總說知道啦知道啦,可每一個下一次,你爹也還是會買的。你娘我啊,也就是嘴上怨你爹,可心裡喜歡呢。鄉里鄉親,誰家女子不羡慕你娘嫁了個好人家?」

  年輕人氣乎乎道:「我爹能娶了你,那也是他的福氣,就該這麼心疼娘才對。」

  婦人笑著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後你找到了媳婦,也要對她這麼好。」

  年輕人猶有怨氣,「反正肯定不像我爹,一走就好幾年沒了音信,也不知道寄封家書回來。」

  婦人溫柔笑著沒有說話。

  年輕人突然說道:「娘,溫華大哥說過了,我就不該去混江湖,他說等他攢夠了錢,大概今年秋再跟掌櫃的賒些,就能從掌櫃的手裡盤下那酒樓,以後讓我幫他打打雜,我答應了。」

  婦人開心道:「這是好事啊。你認識那麼多朋友,就你溫華大哥是真心想你好,以後幫忙做事,多出力,錢不錢,不要太看重了。你爹說過,咱們人啊,掉錢眼裡可就爬不出來了,那才真是一輩子勞心命,看上去衣食無憂,其實是過不舒服的。」

  年輕人有了笑意,「嘿,我爹還能講出這樣的道理?」

  婦人作勢要打。

  年輕人突然問道:「我爹叫王明寅?」

  本來只是假裝要給兒子一個板栗的婦人,這下子是真敲在兒子額頭上了,氣笑道:「哪有做兒子的直呼爹名諱的!」

  年輕人笑道:「娘,我跟你說啊,以前江湖上也有個叫王明寅的,可了不得,他哥就是那個守了十年襄樊城的王明陽,是當年唯一讓北涼王也沒辦法的大官,他自己呢,也厲害,是天下第十一的武學高手,他們兄弟二人的王家,那就更嚇人了,我聽到過一個文縐縐的說法,叫做世代簪纓,意思大概是說家裡很多代人都是做達官顯貴的吧,娘,你想不想聽那個跟咱們爹同名同姓傢伙的江湖事蹟?」

  婦人搖頭笑道:「不想聽。」

  年輕人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溫大哥昨天說他讓我有空找他喝酒去,好像是聽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我這就去了啊。」

  婦人連忙起身,「拿幾塊布去。」

  年輕人白眼道:「溫大哥不在乎這個。」

  婦人瞪眼道:「人家不在乎,那是人家的好,我們王家也要將心比心。」

  年輕人做了個鬼臉,「這也是我爹說的,對吧?」

  婦人去內屋捧來兩塊布,遞給兒子,「喝過酒後,回家的路上走慢些。」

  年輕人接過布,嘴上嚷著知道啦,快步如飛離開家。

  婦人看著兒子沒有帶上院門,無奈搖了搖頭,走過去掩上,正要插上門栓的時候,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把門給徹底關嚴實,轉身走向屋子,輕輕笑道:「明寅,兒子長大了。像你。」

  ……

  徽山大雪坪,軒轅家的聲勢在軒轅大磐這一代梟雄巨擘手上都無法登頂江湖,如今竟然是儼然壓過了龍虎山天師府不說,連東越劍池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放眼全天下,恐怕就只有吳家劍塚可以與之比肩了。這一切都歸功於坐鎮缺月樓的那位紫衣女子,無數江湖豪傑都心悅誠服匍匐在這名女子的紫衣之下,當武評有她的一席之地後,成為武林最新聖地的大雪坪更是人聲鼎沸,登山遊客密密麻麻多到足以讓人再別想下山,當胭脂評竟然沒有出現她的名字後,讓無數愛慕那一襲紫衣的年輕俠士為之打抱不平,嘴上叫囂著要給納蘭右慈和那個謝觀應一點顏色瞧瞧。

  昔日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曾經來此登山訪客卻被拒之門外,加上北涼王將聽潮閣武庫藏書請魚龍幫護送到徽山,這兩樁事情,對最喜歡捕風捉影的江湖人士而言,無疑是擁有巨大渲染力的,許多人以此推斷出當今天子之所以對北涼徐鳳年不那麼待見,不僅僅是上一代天子藩王的舊怨,絕對也有爭風吃醋的新恨。這種原本被離陽官場嗤之以鼻的胡亂猜測,在皇帝陛下親自讓人給徽山缺月樓送去「獨步天下」的親筆匾額後,開始站穩腳跟,而整座江湖對登基以後以種種文治舉措聞名天下的新天子的觀感,也越來越好。畢竟之前的先後兩任離陽皇帝,那可都是喜歡「江湖傳首」的鐵腕君主,當今天子不說如何善待江湖草莽,最不濟也是沒啥深惡痛絕,這就值得不過年也要爆竹慶倖了。

  軒轅青鋒站在一棵老桂樹下,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在洪驃下山後,作為徽山山主和武林盟主的紫衣女子又沉迷武道,已經躋身指玄境界的黃放佛便愈發獨掌大權。

  但是哪怕在徽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黃放佛卻比以前更加如履薄冰,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當年她為了攀升境界,那可是汲取了無數江湖高手的內力,殘忍手法較之那些所謂的江湖魔頭,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好歹還會講究一個兔子不吃窩邊草,她可是一開始就從徽山豢養的清客開始殺起,直到無人入她法眼,這才對準山外的高手。如今她在與王仙芝攔江一戰後,武學造詣和武道境界突飛猛進,聽潮閣送來的某些秘笈,更是讓她如虎添翼。

  軒轅青鋒平靜問道:「常駐山上的二品小宗師有幾人了?」

  黃放佛畢恭畢敬回答道:「肯為徽山效命的有六人,只願意錦上添花的有十一人。」

  軒轅青鋒冷笑道:「錦上花。」

  黃放佛頓時遍體生寒。

  軒轅青鋒始終雙手負後,仰頭看著那棵唐桂的枝葉,語氣轉柔,「錦上花,雪中炭,雪上霜,火上油,風中絮,心頭刀。」

  然後她自嘲道:「世間女子,你覺得我是哪一種?」

  黃放佛當然不會天真以為她是在跟自己說話,默默離去。

  她等到黃放佛遠離後,「當時你以玉璽氣運幫我穩固境界,我沒有陪你前往神武城對付韓生宣,但是後來王仙芝去找你的麻煩……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了。如今我有趙黃巢和無用和尚兩人的武學心得,根本就不需要你送來那些箱秘笈!你是想再一次跟我做大買賣?」

  軒轅青鋒沉默片刻,「還是說,你也覺得兩清了?」

  ……

  敦煌城。

  一座「無人問津」的隱蔽宅子,豐腴女子彎腰護著那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腳步搖搖晃晃的孩子伸手去抓那張懸掛門口的珠簾。

  作為孩子的娘親,她此時的眼眸中,有寵溺,有疼愛,有愧疚,有遺憾。

  她蹲下身,抱住那個孩子。

  大人的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

  她柔聲道:「徐念涼,我的小地瓜,長大以後,一定要去找你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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