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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五


  六千騎第一時間就進入臨戰狀態。

  北涼軍比起世上其它所有軍伍,有一件事情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已經擁有冠絕天下的戰力了,卻仍是年復一年在細枝末節上做文章,尤其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更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所以當年在離陽廟堂上,曾經有文臣調侃某個地方竟然連堂堂都護大人都得關心軍營茅廁建造在何處,那是不是連拉屎的時間也得守規矩啊?事實上還真巧了,北涼軍戰時紮寨後,還真要管士卒的茅廁用時,吃喝拉撒睡,都有與之相關的詳細規矩。非戰時軍營哪怕有鼠,夏天蟬鳴,冬有積雪,等等「小事」,一律要從嚴從重地問責!

  如果說北莽是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戰士。

  那麼北涼三十萬邊軍,那就是徹頭徹尾被一點一點熬出來的戰爭狂。

  大到統領將軍校尉,小到都尉標長伍長士卒,所有人都知道當戰爭來臨,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完全不用想去做什麼,一切事情都會變得自然而然。因為那些無數次棍棒下的規矩條例,都深刻烙印在骨子裡了。

  至於那些官品更大的頭銜,很簡單,就是意味著軍功。

  北涼軍中向來賞罰分明。例如貪瀆一事,離陽境內可能早就習以為常,北涼不敢說禁絕貪瀆,遠離邊關的將種門庭撈銀子不比別地手軟,但是在邊軍中,一經查實,哪怕是貪墨了區區幾兩的撫恤銀子,直接過手銀子的官員,軍法司一律前去斬首示眾!貪墨官員的上司,往上推三級,全部貶官。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私底下就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將種後代在陵州那麼個個視財如命,就是窮瘋了嘛。不過北涼對戰功的賞賜,歷來毫不吝嗇,斬首幾顆,都是就地升職,回去後再領賞銀,都是在軍營中打開裝滿白花花一大片銀子的箱子,當場取走,邊軍中專門有大隊驛騎負責幫忙運送銀子離開邊境。

  徐驍當年打下北漢皇宮,第一件事就打開國庫,分銀子!當時在離陽王朝還做些監軍事項的某位貂寺就好心提醒,小心朝堂上的彈劾。徐驍當時就只說了一句話,吃進肚子裡了,再拉出來可就只能是屎了,誰想要,那我回頭就帶兵去他們家門口蹲著去。

  六千幽州騎兵當然不可能一聽到四十裡外有獵物,就一股腦蜂擁上去。鬱鸞刀下達的命令是暫由「半軍」出擊,當六千騎在負責挑選路線的先鋒營帶領下快速推進三十裡後,六千騎開始同時換馬,下馬換馬幾乎全然寂靜無聲,三千騎開始單人單馬「緩緩」前行,剩下三千騎沒有急於出擊,但是也分列為中軍千騎和左右兩翼各千騎,將近一萬匹閑馬由這按兵不動的三千騎暫時約束。

  天正好微亮。

  此時三千騎距離北莽敵軍不過五裡路。

  北莽也不是睜眼瞎,派遣到東面的那幾股馬欄子死得差不多了,雖然逃回來的寥寥幾騎連敵軍多少兵力都沒能查探清楚,但是北莽軍中千夫長麾下都有專門的「諦聽卒」,貼耳在地,雖然得出的答案不太准,但不至於會將幾千騎說成幾百騎。一聽到有最少兩千敵騎出現,兩名千夫長在震驚之餘,也很快佈置好橫貫南北的騎軍鋒線,輔兵也作為第二撥有生力量匆促上馬,隨時可以投入戰場。

  那場離陽大楚對峙了好幾年的西壘壁之戰,從最初的七八萬對十數萬,到最終各自傾盡幾乎國力極限的數十萬對陣數十萬,不斷的戰損減員,不斷的更多兵源增補,期間雙方用無數次或者精彩或者慘烈的戰役,其中就有教會後世兵家一個道理,在雙方力量並不懸殊士氣也無差別的戰爭中,一開始就孤注一擲的,不懂得交由精銳兵馬在關鍵時刻一錘定音,往往會輸得很慘。陳芝豹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成為唯一一個不論戰功還是聲望都足以跟春秋四大名將齊名的年輕將領,正是因為在他手上,打出了一次又一次兵力劣勢卻慢慢扳回局面、繼而反敗為勝的經典戰役,而且他在兵力占優的任何一座戰場上,更是從未輸過。

  兩軍遙遙對峙。

  戰線各自也已經拉開到自認為最佳的寬度。

  當兩名千夫長看到那杆旗幟,再沒有半點僥倖心理,真的是那個字。

  「徐」!

  不管為何這支三千人左右的騎軍會出現在葫蘆口以外,都是真的是那貨真價實的北涼鐵騎!

  北涼騎軍不急不緩地有序推進。

  「殺!」

  好像熬不住那種窒息感覺的北莽兩千四百騎開始催動戰馬的最大爆發力,率先開始展開急速衝鋒,北莽騎士的咆哮嘶吼聲,響徹雲霄。

  對面,暫時還未真正衝鋒的幽騎兩名副將突然一夾馬腹,在前沖途中略微偏移了方向,靠近位於騎軍鋒線正中位置的那一騎後,石玉廬大聲笑道:「末將很榮幸能夠與大將軍並肩作戰!」

  蘇文遙也說道:「石將軍所說,便是末將所想。」

  那一騎沒有說話,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在這一騎附近,騎軍陣型像是出現了一片空白。

  這是主將郁鸞刀專門下令的。

  等到兩位副將各自回到原先位置。

  鬱鸞刀抽出涼刀,高高舉起,輕輕向前一揮。

  衝鋒!

  沒有北莽那種撕心裂肺的呐喊示威。

  只有拔刀聲和馬蹄聲。

  雖然幽州三千騎沉默無言,但是每一名騎卒眼神中都有著無以復加的堅毅,和熾熱!

  我們未曾與大將軍徐驍並肩作戰過。

  但是我們現在有了。

  以後的北涼邊軍袍澤,都會像我們以前無比羡慕那些都尉校尉將軍那樣,無比羡慕我們。

  雖然我們也許再沒有機會親眼看到他們的那種羡慕。

  但是,沒有但是了。

  就讓我們戰死在葫蘆口外!

  兩軍一個交錯而過。

  以戰刀對戰刀。

  還剩下兩千六百騎的幽州騎軍根本就沒有掉轉馬頭,直奔那兩千多北莽輔兵騎軍殺去。

  就一個眨眼過後,兩名北莽千夫長死了,二十多名百夫長死了一半。

  兩千四百騎死了將近九百騎。

  然後就在他們猶豫是繼續再戰還是拋棄輔兵糧草逃竄的時候,一千幽州騎軍又從遠處衝殺而至,左右兩翼更是各有千騎以縱列姿態悍然撞入戰場,根本就不給他們一條活路,只能拼命了。

  所有活下來的百夫長都在驚懼之餘更多不敢置信,他們雖然不是邊鎮精騎,可這些北涼騎軍也僅是幽州輕騎啊,哪有第一撥衝鋒就如此慘重的道理?

  一個時辰。

  六千幽騎就將北莽連戰騎在內五千六百人斬殺殆盡。

  刑訊逼供之下,得到北方一百五十裡外會有另外一千兩百騎護送糧草,默默揀選好戰陣上所有未受傷戰馬的幽州五千騎,開始向北趕去。

  其實活下來的是五千兩百幽騎,但是兩百騎都負重傷,他們會原路折回,向東行去,最後在河州邊境南下。

  但是誰都清楚,哪怕是最安全的東行,仍然會有一股股聞到腥味趕到的馬欄子。

  跟上主力大軍?

  這是一場奔襲戰。

  一旦連騎乘行軍都艱難的騎卒,只會是拖累,一場仗後是如此,那麼第二場第三場戰後?

  這支幽州騎軍會越來越不堪重負,只會讓更多原本可以多殺許多北莽蠻子的幽州袍澤被害死。

  兩百騎帶隊的是一位受傷嚴重的校尉,正是他主動要求帶著傷卒東行,鬱鸞刀沒有拒絕。

  那個一人殺敵四百莽騎的人沒有說話。

  校尉向北望去,咧嘴笑了笑。

  兄弟們,靠你們了。

  累贅?

  對,我們這兩百來號人就是累贅嘛。

  這有啥不好意思承認的。老子也就是實在是眼前沒蠻子可殺了,要是有就好了,戰死總比死在顛簸途中,能拼死幾個是幾個。

  突然,一騎脫離騎軍陣型,朝他們疾馳而來。

  是那人身邊的年輕女子,瞧上去柔柔弱弱的俊俏婆娘,可前不久看到她殺起人來能讓這名校尉都頭皮發麻。

  她背負一隻藥箱,平靜道:「他讓我送你們去河州。」

  兩百騎都傻眼了。

  那校尉吼道:「我們不用你管,你給老子多殺兩三百北莽蠻子,就回本了!」

  她冷冷瞥了眼這名校尉,「嗓門還挺大,看來一時半會死不了。有本事對他吼去。還有,能讓我回去的,只有他的命令,再就是你打贏我。可是就憑你?」

  那校尉漲紅了臉,「要不是老子挨了六刀!」

  她扯了扯嘴角,問道:「又如何?」

  校尉把話咽會肚子,氣勢弱了幾分,「還是打不過你。」

  樊小釵平靜道:「放心,他讓我帶句話給你,好好帶著他們活著回到幽州,至於殺蠻子,你們那份,還有我那份,他都會幫忙補上。」

  這時候,騎隊中傳來墜馬的聲響。

  有人死了。

  樊小釵看了一眼,「屍體帶走便是,有我在,只要不是對上五百騎以上,你們走得再慢都沒關係。」

  校尉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那具屍體前蹲下,一名左腿都被拉開大口子後隨意包紮的騎卒,蹲在校尉和屍體旁邊,他先前受傷相對輕一些,就與那位墜馬袍澤騎乘一馬,他一手握住馬韁,一手繞後扶住袍澤,只是仍然沒能留住他。

  不管是墜馬,還是死在歸途。

  這名騎卒抬起手臂抹了抹眼睛,抽泣道:「他墜馬前最後說了一句話,說他這輩子沒殺夠北莽蠻子,下輩子還要投胎在咱們北涼。」

  樊小釵側過腦袋,抬起頭,不讓人看見她的眼眶。

  爺爺,爹,你們輸給這樣的徐家鐵騎,不丟人。

  ……

  更北方,鬱鸞刀破天荒怒容道:「是不是下一場戰事結束,就該糜奉節走了,再打一場,就是餘地龍?!那你怎麼辦?」

  徐鳳年點了點頭。

  鬱鸞刀正要說話。

  徐鳳年轉頭對這名幽騎主將平靜說道:「我會留下,直到你們所有人都戰死。到時候要是北莽能連我也留下,就算他們本事。」

  鬱鸞刀真真正正是雷霆大怒了,這輩子他就沒有如此惱火過,「我他娘的就是打不過你!」

  石玉廬沉聲道:「王爺。」

  徐鳳年微笑道:「我知道輕重之分,來薊州之前,皇甫枰就已經提醒過我了。放心,我還是那句話,只要那位北院大王不親自從流州趕到這裡,我想走不難。而且北莽練氣士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們北涼還有觀音宗,現在是我可以知道拓拔菩薩在哪裡,他卻不知道我在哪裡。即便真有危險了,我也能事先得到消息。再者,拓拔菩薩想要趕來,還得過兩關,一關是徐偃兵,一關是吳家百騎百劍。」

  郁鸞刀冷哼一聲。

  徐鳳年望向遠方,突然輕聲道:「對不起。」

  郁鸞刀,石玉廬,蘇文遙,糜奉節,餘地龍,附近十餘騎都沉默下去。

  然後不約而同的,郁鸞刀石玉廬和蘇文遙開始輕輕哼唱起一支曲子。

  《煌煌北涼鎮靈歌》。

  為袍澤送行!

  且走好!

  餘地龍從未聽說過這支曲子,但是帶著哭腔跟著哼唱起來。

  他終於佩上了涼刀。

  馬背上結結實實捆了一具鐵甲。

  是他從那個大個子斥候標長屍體上取下來的。

  到現在餘地龍還不知道大個子叫什麼名字。

  師父說讓他帶回幽州。

  餘地龍抿起嘴,伸手狠狠擦了一下,握緊刀柄,哽咽道:「大個子,等師父趕走我之前,我那會兒答應過你的事情,真不是吹牛皮,我餘地龍一定做到,殺夠一千北莽蠻子!」

  天地之間有悲歌。

  傳遍五千幽州騎。

  一同輕輕哼唱著。

  就這樣慷慨赴死。

  北涼參差百萬戶,其中多少鐵衣裹枯骨?

  功名付與酒一壺,試問帝王將相幾抔土?

  ……

  好男兒,莫要說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將那愛慕思量深藏在腹。

  ……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問誰與我共逐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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