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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八


  其實不光是當初薊州韓家,北漢國祚長達一百六十餘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門都曾是北漢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纓滿門忠烈。

  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次你順路去給樊家祖輩上墳敬次酒,以後未必有機會了。你要是最後決定留在薊州,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你不用急著回答,到了那邊再說。」

  樊小釵猛然咬住嘴唇,滲出猩紅血絲,眼神瘋狂,她笑道:「我沒臉面去祖宗墳前敬酒,既然我殺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但我就可以親眼看著你死在沙場上。」

  糜奉節匣內名劍大震,怒道:「樊小釵!你尋死?!」

  樊小釵肩頭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大,高坐在馬背上,滿臉不屑,「嘖嘖,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鳳年平淡道:「夠了。」

  糜奉節深呼吸一口氣,樊小釵也立即收斂起那股子癲狂意味。

  他們兩人的坐騎沒來由馬蹄一滯。

  被忽視的那個孩子余地龍,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劍匣的老頭子,又看了眼握韁手指有些發青的年輕女子,這位徐鳳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鳳年閉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蘆口已經開始死很多人了。

  ……

  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北漢史》,不吝筆墨,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為激賞,稱之為「薊州滿英烈」,「皆為慷慨勇士,死後亦無愧英魂」。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家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一位接著一位慷慨赴死後,在韓家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耗盡了薊州的勇烈之氣,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終究是真的老了。

  夕陽西下,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兩人並肩站在餘暉中。

  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氣質儒雅,但是臉龐有著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為官場跳板積攢人望,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巨鹿請求調往邊陲,首輔大人只答應了一半,答應他的外調,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於是衛敬塘就來到了薊州,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隨著官品越來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直到成為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論撈油水,只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論官威,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年少時與他有間隙,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這麼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了封信給衛敬塘,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瞭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是何等氣象萬千,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

  衛敬塘身邊站著的青年武將,正是幽州萬餘騎軍的年輕主將郁鸞刀。

  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劉彥閬放棄銀鷂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銀鷂城外駐紮下來,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這才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了銀鷂城的糧倉,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但對此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屬有人忿然,衛敬塘只說了一句話,「銀鷂糧草,我們橫水城動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丟官,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了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大鸞」,還有一把同樣紮人眼球的嶄新涼刀,他輕聲問道:「衛大人,我始終想不通。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

  衛敬塘默然無語,神情堅毅,望著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銀鷂糧草為幽州騎軍佔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在摺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又是一罪。

  數罪並罰,已經足夠衛敬塘掉腦袋的了。

  橫秋城那些換命之交的老兄弟們也不理解,有人差點想要直接把他綁去薊南,說橫水城有他們來死守便是,不缺你衛敬塘一人。

  但是衛敬塘最後仍然還站在這裡。

  鬱鸞刀笑道:「雖說我那一萬騎的糧草補給,有某些薊州人士冒著風險暗中支持,但若是沒有銀鷂糧倉,今日仍是要捉襟見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給我點顏色瞧一瞧了。」

  衛敬塘不偏不倚說道:「其人品性雖似跳樑小丑,惹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治軍用兵,相當不俗。」

  鬱鸞刀看著數十裡地外遠處陸續升起的一縷縷狼煙,笑道:「衛大人,就當鬱某與你賭氣好了,今日終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騎軍雖不如涼州鐵騎,但比你們薊北騎軍可是要強上很多啊。」

  衛敬塘似笑非笑,無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鬱鸞刀轉身就要大步離去,突然又轉身回來,摘下腰間那把涼刀,擱置在城牆上,神情鄭重道:「衛大人,不管你收不收,這把涼刀,我都送給你。我北涼敬重所有敢於死戰的人!」

  衛敬塘沒有去拿起涼刀,笑問道:「哪怕我是首輔大人的門生?哪怕我一直罵大將軍徐驍是亂國賊子?」

  鬱鸞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涼刀,瀟灑離去。

  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郁氏嫡長孫走下城頭,收回視線,看著那柄北涼刀,輕聲道:「好一個北涼。」

  衛敬塘抬頭望向天空,滿眼淚水,微笑道:「恩師,你在信中問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學生衛敬塘,樂意至極!」

  ……

  幽州葫蘆口外,一頂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帥帳內,上等鯉魚窯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燒,春寒全部都擋在帳外,帳內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層武將甲胄,另一半則身著南朝兵部官服,後者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此時大軍先鋒已經率先開始突入葫蘆口,前軍九萬余人,主將楊元贊統帥各部兵力,主力是這位北莽大將軍的三萬親軍,龍腰州各大軍鎮兵馬有四萬,但真正的精銳卻是暫領南朝兵部侍郎銜的洪敬岩麾下那兩萬柔然鐵騎,柔然山脈一帶歷來便是北方草原精騎的兵源重地,出駿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它地方,柔然鐵騎更服管束,願輕生敢死戰。北莽離陽在永徽年間那麼多場大戰,柔然鐵騎展露出來的悍勇,連許多中原名將都側目,當時離陽老首輔也不得不承認「此地蠻子有大秦古風」。除了楊元贊坐鎮的先鋒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其餘二十萬兵馬依舊在葫蘆口外按兵不動,比起歷史上遊牧民族的叩關侵掠,這次南下北涼顯然要更有章法。楊元贊是北莽東線名義上的主帥,但楊元贊領兵出征後,看似群龍無首的帥帳卻沒有出現一絲混亂,無數條調兵遣將的軍令從此處精准下達各軍,這就得歸功於南朝軍政第一人的董卓,在他一躍成為南院大王后,著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軍機郎」一職,順勢提拔了一大撥年輕人擔任兵部幕僚,人人御賜錦衣玉帶,因此又有「幕前錦衣郎」的綽號,雖然品秩不高,但可謂位卑權重,他們制定出來的用兵策略,只要通過西京兵部審議,別說軍鎮將領和大草原主,就連各州持節令以及楊元贊洪敬岩這些大將都要按例行事。大戰開啟後,這些軍機郎一律離開兵部隨軍而行,大多趕赴東線,董卓給予他們「見機便宜行事」的大權,西京廟堂上當然不可能沒有反對聲音,只是一來董胖子沒怎麼搭理,還厚顏無恥拿了女帝陛下的聖旨做擋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間躋身朝堂中樞的年輕人,多是耶律慕容兩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龍關貴族子弟,出自於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輕翹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說董卓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將北莽頂尖貴族都給一網打盡了,因此西京的那點唾沫,都不用「會做人」的南院大王親自反駁,就已經早早淹沒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過北莽很快就意識到董胖子的陰險狡詐,這些軍機郎分成兩撥,一撥到了東線,掣肘大將軍楊元贊,一撥則去了大將軍柳珪所在的西線,唯獨他的中線,一個都沒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涼州以北的戰事註定會最僵持最血腥,去那裡撈取軍功實屬不易,軍機郎身後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輩父輩們,也就配合默契地捏著鼻子認了。

  只不過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幽州葫蘆口戰役僅是涼州戰事的佐酒小菜時,南院大王董卓竟然親自趕到了這裡,來到一群軍機郎之中。寬闊如大殿的軍帳內,董卓站在長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擱置有砌有山脈、河流、城池的沙盤,葫蘆口地勢一覽無餘,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數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術,後來又有製圖六體,經過三百來年的完善,之後黃龍士更提出海拔一說,使得沙盤制藝攀至巔峰,故而當今沙盤之精細準確,足以讓古人瞠目結舌。在這座沙盤上,洪新甲一手締造的葫蘆口戊堡體系得到最直觀的體現,三城六關兩百寨堡,在沙盤上都有標識,數量更大的烽燧因為太小,只有那些佔據險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長不過寸的小旗幟表現。

  風塵僕僕的南院大王才剛剛率數百董家親騎趕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頗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驅寒,就讓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輕軍機郎開始講述葫蘆口戰事進展,後者手中提著一根碧玉質地的纖細長竿,在一群殺氣騰騰的武將中也毫不怯場,在沙盤上畫了一個大圈,朗聲道:「北涼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開春,幽州葫蘆口在此人手上營建寨堡兩百一十四座。離陽大興堡寨一事,發軔于永徽初年……」

  聽到這裡,很快就有一名打著主意來幽州搶糧搶人搶軍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別扯那些沒勁的玩意兒,就說咱們的兒郎殺到葫蘆口何處了,斬了多少顆腦袋,你這娃兒說得輕鬆,董大王和咱們也聽得爽利。每次聽你們讀過書的人在那兒念叨,兩張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位口無遮攔的大悉剔,盯著沙盤緩緩說道:「繼續。」

  大草原主頓時縮了縮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軍機郎繼續說道:「離陽大興堡寨屯田最早是薊州韓家提出,初衷是減緩離陽早期發動戰事的糧草補給壓力,後來離陽順勢將薊州各鎮邊軍後撤內徙,充實內地防務,縮短運糧路程,一旦戰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滯兵鋒銳氣,再由後方主力兵力伺機出擊。只是十多年來,離陽故意重兩遼而輕薊北,顯然是有意將薊州這顆軟柿子當成了幽州的葫蘆口,只要我軍南下選擇以薊州為突破口,北涼和兩遼就可以展開夾擊之勢。」

  軍機郎手中那根碧玉長杆指向了葫蘆口北部某處,「北涼堡寨尤為雄壯,大寨周千步有餘,小寨周八百步。大堡週六百步,小堡週三百。且堡寨從無定形,與葫蘆口各處地理形勢緊密相連,死死控扼河谷要道。牆體多為夯土,且有包磚,許多堡寨內外數層,更有高低之別,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門,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見洪新甲用心險惡。就像此處的葫蘆口堡寨群,以棗馬寨為核心,有青風寨蜂起堡在內十八堡寨拱衛,相互呼應,總計有戊守將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會產生雙方的第一場惡戰。」

  他手中玉杆微微向南偏移,「若北涼葫蘆口僅是有這些寨堡烽燧阻擋,不值一提,但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葫蘆口建起了三座城牆高聳的牢固城池,雖遠遜西北第一雄鎮虎頭城,但絕對不容小覷。這座依山而建的臥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實上葫蘆口北方防線,所有戊堡烽燧都是依附臥弓城。不同於堡寨的死守,葫蘆口三城內都駐有數量不等的幽州精銳騎軍。」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將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騎軍?我還以為那燕文鸞手下只有一群烏龜爬爬的步卒呢。」

  烏龜爬爬這個典故,在北莽流傳已久,這二十年來,涼莽戰事大多發生在涼州北線上,幽州一向狼煙寥寥,北涼步軍大統領燕文鸞這頭「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沒什麼威勢可言了,年輕一輩的北莽將領,對北涼都護褚祿山,或者是新任騎軍統帥袁左宗,都還算服氣,畢竟很多年前那幾場戰於北莽腹地的大型戰役,袁左宗的戰功都有目共睹,那祿球兒更是一路攆著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殺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鐵騎如風,對慢悠悠的步軍怎會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鸞在北莽就有了一個烏龜大將軍的綽號。

  董卓終於出聲,面容肅穆道:「你們都清楚我十多萬董家軍以步卒居多,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調教步軍,都是亦步亦趨跟那燕文鸞學的。雖然如今足以傲視絕大多數幽州步卒,但被你們笑話成烏龜大將的燕文鸞,別的不說,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鐵士,其戰力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步軍。『董步卒』的戰力如何,還需要我自誇幾句嗎?」

  董卓抬頭看了眼在場眾人,眼神冰冷,「幽州騎軍上不了檯面?別忘了,那支打得咱們姑塞州變成篩子的龍象軍,老底子可就是幽州軍。」

  董卓陰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對了,忘了跟你們說件秘事,大將軍楊元贊在得知自己要對陣燕文鸞後,已經安排好後事了。你們要是覺得我董卓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沒關係,嘿,反正我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誰被幽州守軍打疼了,記得可千萬別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訴苦啊。」

  在場披甲武將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沒少遭受白眼的軍機郎則只覺得大快人心,前段時間,後者不厭其煩給先鋒將校詳細講解葫蘆口北部戊堡群的地勢、構造和兵力分配,幾乎詳細到了每個寨堡每座烽燧,這些看似瑣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諜子用鮮血換來的珍貴軍情,只是當時軍中武官大多都打著哈欠潦草應付,在他們看來,北莽鐵騎馬蹄所至,降者殺不降者更殺,打仗就是這麼簡單,哪裡需要跟個娘們繡花似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官職不過從六品正七品的軍機郎們無法改變,但是一時風頭無二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駕光臨,所有武將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將軍楊元贊安排後事,讓帳內幾位楊元贊心腹將領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氣爽的持杆軍機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來,「以連綿成片的寨堡阻滯我軍攻勢,那只是十幾年前離陽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實在當時薊北的戊堡雛形就已經明確告訴兩國雙方,在沒有雄鎮大城作為防禦核心的情況下,離陽所謂的『使莽騎不能深入為患』的想法,太過天真,薊北當時邊寨也不在少數,相距遠者五十裡,近者三十裡,可謂緊密羅列於關防要害,但當年我大莽用無數場成功奇襲證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想要阻擋靈活騎軍南下,癡人說夢而已,薊州堡寨林立,分兵各處,如何敢戰?所以後來離陽言官紛紛彈劾那些薊北戊堡校尉,罵他們『寇大至則龜縮,寇小至仍不敢出鬥,唯有寇退去數百里方敢出』。」

  說到這裡,軍機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離陽言官老爺們所說的這個『寇』,就是指咱們北莽鐵騎了。」

  帳內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臉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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