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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七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為你還知道很多人誤以為今日朝會,似乎顯露出一個跡象,曾經的永徽年二十餘載,除了陛下,首輔大人的目中無人,終於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經的如日中天,也是時候要漸垂西方。但是,這是個荒唐至極的假像,你我心知肚明。張廬這麼多年自毀院牆,把學識冠絕永徽的趙右齡摒棄,把老成持重的韓林捨棄,當然我元虢不思進取一事無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丟掉,到頭來只扶持了一個似乎不具備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連翰林院也都一併掃地出門,施捨給了殷茂春,為什麼?首輔大人在想什麼?很簡單,離陽朝廷,張首輔從不覺得有人是他的政敵,只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詩說得好啊,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能出聲的,二十年中,只有一人而已。這以後,若是萬一這個人先死,張首輔後死,那麼一個都沒有了。」

  「明白了。」

  屋內陷入寂靜無語的境地。

  元虢隱約淚眼朦朧,乾脆拿起酒壺灌了一口酒,問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問自答,「你不明白!」

  盧白頡歎息一聲,一言不發,起身離去,幫著掩上門。

  獨坐屋內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書大人竟是醉後失態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師,咱們的首輔大人,一旦西楚戰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輔贏了面子,卻徹底輸了廟堂,當以大度著稱于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便是首輔大人真正開始日暮西山,所以今日朝會,他這是在給桓老爺子謀求退路,給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後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禮部尚書丟掉酒壺,泣不成聲,「我輩書生,何懼一死,可恩師你為何偏偏是這般淒慘的死法?」

  ……

  張巨鹿今日故意讓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去想事,這才有機會去心動已久的一座老字號酒樓,喝了小半壺陳釀老酒,可似乎也沒有桓溫他們說的那般美味。因為沒有脫下朝服,首輔大人的大駕光臨,讓酒樓這邊既是蓬蓽生輝又個個戰戰兢兢,遠遠看著首輔大人,只要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夾菜略慢了些,好像都覺得是自己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頭。委實是首輔大人在京城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閣重臣六部領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終歸有常去的清靜地兒,可張首輔不一樣,永遠是只出現于尚書令府邸跟皇宮兩個地方。所以這個消息,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但是沒有一個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確切的小道消息,膽敢跑來湊熱鬧,這恐怕就是張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自稱跟北涼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爺們,自打少年時代有幸跟隨父親去張府拜年過一次,不過是被首輔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後就打死也不去張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業的大將軍趙隗楊慎杏,他們的後輩算是離陽最精貴的將種子弟,一樣是二三十年間就沒見過這位百官之首幾面,不是什麼耗子見貓,根本就是耗子見虎,給人感覺就是見一面就得掉塊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趙武,惹上了首輔大人的寶貝閨女,照樣吃不了兜著走,都不用張巨鹿說出口一個字。根正苗純的皇子尚且如此,與當今天子這一脈疏遠的皇親國戚,當初本就是被張巨鹿初掌大權就給往死裡打壓的那撥可憐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這個很容易的的確確在逐漸衰老,但是始終讓人忘卻歲數的老人,不貪錢財,不好美色,不喜珍饈,不尚清談,不崇佛道,不傳詩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錯,可是他沒有。

  他就那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往於府邸皇宮,枯燥乏味,並且無懈可擊。整整二十年,再沒有誰能夠被稱作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巨鹿抬起頭,放好筷子,看到一張熟悉的清麗面龐,她坐在桌對面,托著腮幫,跟她的娘親年輕時候,一樣的巧笑倩兮。

  首輔大人輕聲笑道:「我這一喝酒,都驚動張大女俠了?」

  張高峽還是雙手托著腮幫,眨了眨眼眸。

  張巨鹿笑道:「說吧,除了看爹,還有什麼事情要求爹的,這次破例先答應下來。」

  張高峽嘻嘻笑道:「小嫂子剛剛跟我訴苦呢,說二哥在今年春,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借錢喝花酒不說,還有納妾的念頭,納妾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青樓女子,小嫂子勸不了犯強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陣營。我去偷偷見過那女子,青樓不青樓的無所謂,不過水性楊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門啊?」

  張巨鹿皺了皺眉頭。

  張高峽提高嗓音,「爹,你可答應過女兒了。」

  張巨鹿眉頭舒展,點了點頭。

  原本不抱半點期望的張高峽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還在後頭,在外是首輔大人在家更是首輔大人的老爹,竟然開口說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張高峽喜出望外,要知道他們兄妹四人的親爹當真是一點都不像個父親,除了她這個女兒還好,三個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業,他們當年的娶妻生子,張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輔大人的三個兒子各自是出息還是惹禍,從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話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卻無依無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隨手撿來的孩子。張高峽的三哥是張首輔最不成材的小兒子,遊手好閒,沒人樂意帶這個膽小鬼玩耍,他就經常隨身攜帶鴿哨,在太安城裡瞎轉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雖說攀升緩慢,好歹勉強算是子承父業,二哥是個貨真價實的書呆子,倒也還湊合,三哥張邊關可謂裡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裡不受首輔老爹的待見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點的紈絝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張高峽比誰都清楚,三個哥哥,在他們的心底,無比希望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能夠正眼看他們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稱讚,但哪怕是罵一句也好。

  張巨鹿走出酒樓,突然「言而無信」,說道:「不去了。」

  張高峽苦著臉,可憐兮兮。

  張巨鹿笑道:「雖然不去,但你帶句話給邊關,天天靠著他大哥二哥那點俸祿花天酒地,不是個事情,他不是想要投軍入伍嗎,爹跟顧劍棠說一聲,讓他去遼東。還有,家裡不養閒人,你這心野的丫頭,出京玩去,至於去哪兒,你走哪兒算哪兒,隨你,別寫信來跟爹要銀子就行。」

  張高峽眼睛一亮,雀躍道:「真的?」

  張巨鹿輕輕點了點頭。

  張高峽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風景,「爹,你沒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氣壞了?女兒這就給你找回場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窮喝窮!」

  首輔大人柔聲笑道:「出息!」

  然後補了一句:「事先說好,離陽哪裡都去得,北涼道第一個去不得,燕敕道第二個去不得,廣陵道第三個去不得。」

  張高峽哦了一聲,扳手指說道:「江南道第四個去不得,兩遼第五個去不得……」

  她一口氣把離陽諸道都給數完了,笑道:「那我還是留在家裡混吃混喝一輩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裡也去不得。」

  張巨鹿氣從如履薄冰的酒樓掌櫃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女兒,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趕緊去給你的小嫂子報喜。」

  張高峽做了個鬼臉,翻身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張巨鹿站在原地,那個掌櫃哪裡敢計較首輔大人忘了結帳付錢,再說首輔大人在的時候,是沒人敢來找死,但是掌櫃的敢保證明天酒樓別說坐的地方,連站的地方都不會剩下。

  掌櫃的已經悄然轉身,卻被首輔大人輕聲喊住,掌櫃的臉色僵硬轉身,手足無措。

  張巨鹿微笑道:「掌櫃的,白吃白喝你一頓酒,別介意。」

  掌櫃的使勁搖晃腦袋,打死不說一個字。

  張巨鹿走向護衛森嚴的馬車,用只有自己才聽到的嗓音,自言自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兩不相欠。我張巨鹿最後跟天下百姓無非是要了一壺酒喝,不算多吧?」

  ……

  朝野上下,這次都使勁盯著藩王靖難,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誰的兵馬最為雄壯,誰的人馬最是老弱殘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樂道。幾大藩王中,膠東王趙睢為朝廷明令按兵不動,老老實實盯著邊關,這沒什麼值得老百姓去大談特談的嚼頭。廣陵王趙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複國就發生在他轄境內,沒有太多浮想聯翩的餘地。一直最為軟弱並且傳言瘋癲的淮南王趙英出兵六千,傾巢而出,讓人刮目相看。燕敕道出兵最早,只是這位僅僅屈居老涼王之下的藩王趙炳,竟然只是讓世子殿下趙鑄領了一千騎前往廣陵道,何況一路北上,穿境過州,雞飛狗跳,最能讓離陽街頭巷尾聊上幾句。年輕的靖安王趙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暫時不知。至於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書陳芝豹,沒有半點動靜,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沒別人的事情了,還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帶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無人得知。北涼?離陽這邊沒誰覺得那個比趙珣還年輕的新涼王會這麼好心,都猜測北涼正幸災樂禍,不落井下石就算離陽的萬幸了。

  馬蹄一動,弓弦一響,黃金萬兩。

  青州邊境上大隊兵馬緩緩向東北推進,有顯眼一騎停馬河邊,牽馬而立,這名年輕騎將身穿一身明黃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廣陵王趙毅還要高出半個品秩。他對身邊一名年輕俊雅書生笑道:「陸先生好不容易幫我攢下的那點家底,這麼一鬧,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雙目緊閉的書生微笑道:「作為勢弱的客人,登門拜訪,禮數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則勢大的主人下次就乾脆不讓你上桌動筷子。」

  正是這一代靖安王的趙珣點頭道:「很淺顯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難免還是有些鬱悶。」

  瞎子陸詡笑而不言。

  趙珣耍無賴道:「京城那邊動靜那麼大,小六兒你說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趕緊跟我說,是壞消息,就當我沒問,咋樣?」

  始終文士青衫退居幕後的陸詡猶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臉色凝重道:「對青州和靖安王府來說,興許是好壞參半。」

  趙珣好奇問道:「何解?」

  陸詡輕聲道:「首輔大人故意露出破綻,是坐殿垂釣,不出意外,接下來他手頭上常年積攢下來的殺手鐧,都要循序漸進借用言官的筆刀去殺人,剛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評,肯定會死很多人。青党陸費墀身死,青黨崩塌,夾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夠僥倖躲過這場風波,風波過後,事情還得有人做,青党有望東山再起。這次陸詡懇請王府這邊務必精銳盡出,就是讓皇帝陛下和廟堂大佬知曉我們的吃相,以求在接下來的騰挪中搶得先機。天下是趙家的天下,身為一家之主,膝下兒孫滿堂,他自然會揀選那些做事牢靠又本分『不爭』的子孫,當家的高興了,才樂意多給他們一些錢財,希望他們更爭氣。若是覺得沒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摟緊錢袋子和傳家寶了。只是陸詡實在無法想像沒有張首輔的廟堂,會是怎樣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對青州局勢看得脈絡清晰,絕不至於太過刁難靖安王府,如果一個家換了管錢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換了個家主,青黨若是沒人能挺身而出,在關鍵時刻替我們在新主人耳邊說上話,總歸是隱患。因此,好處在眼前,壞處在遠處。總的來說,仍然是個壞消息。當然,世間萬事,瞬息變化,看得再遠,一來未必作準,二來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數,我們只要步步不差不錯,到時候若仍是謀事不成,大不了就罵幾句老天爺不開眼。」

  趙珣錯愕道:「張首輔才五十幾歲,身子骨一直不錯,怎麼會退下來,又怎麼會有誰能他退下來?」

  陸詡指了指頭頂天空,沒有作聲。

  趙珣臉色陰晴不定,壓低聲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晉三郎跟青城王?」

  陸詡點了點頭,對於自己悄無聲息的提早佈局,沒有絲毫洋洋得意。

  趙珣突然冷笑道:「六兒,你說咱們做客的,小心翼翼折騰出好吃相,當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塗。嘿,確實,坐那麼個位置,家法就是國法,家理就是天理。」

  陸詡平淡道:「殿下別忘了,你也姓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趙珣笑著摟過趙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麼都不敢講的。」

  陸詡一臉無可奈何。

  趙珣憂心忡忡道:「六兒,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沒你幫忙出謀劃策,我心裡沒底啊。」

  陸詡平靜道:「我只會出出主意,行軍佈陣是外行,況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撈取戰功去的,當然想撈也撈不著,把這六千人一口氣打光了,屆時再衣衫襤褸與那太子秘密見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趙珣有些於心不忍,「就不能留下兩三千兵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陸詡面無表情,轉頭「望向」這位在他嘴中始終是殿下的靖安王。

  趙珣趕緊雙手舉起,「聽你的還不行嗎。」

  見這位陸先生沒有動靜,趙珣戀戀不捨小聲道:「我可真走了啊?」

  陸詡伸出一隻手,示意上馬。

  趙珣翻身上馬,陸詡猶豫了一下,仰頭叮囑道:「切記,此行就兩件事,儘量贏得趙篆更多的信賴,再就是拿六千條人命贏得天下民心。」

  趙珣低頭看著這個為靖安王府鞠躬盡瘁的目盲謀士,重重嗯了一聲,策馬遠去。

  年輕的藩王,心中有著「我亦有元本溪在身側」的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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