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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三


  從頭到尾,趙家天子就跟尋常百姓人家的當家男子,都是以我字自稱,而不是那個讓各朝各代所有亂世梟雄心神嚮往的朕字。

  趙家天子伸出手,手心在冰涼高牆上抹過,突然笑道:「那年在元本溪的勸說下,擅自帶兵入宮,我走的就是腳下這條路,當時我其實很怕,心裡就一個念頭,成了,要頭一個跟你報喜,不成了,無非是你替我守孝。那時候的我,不過是個皇子,之所以想當皇帝,就是想著贏過徐驍,讓你不用去羡慕那姓吳的劍仙女子。男人嘛,誰不好面子?對於徐驍,我不否認私仇在先,國仇在後,當這個人屠年輕的時候就能跟先帝坐武英殿上喝酒聊天,醉倒到天明,我這個當兒子的,就只能站在遠處看著,羡慕著。我何嘗不想去戎馬邊疆鞭指北莽?可這件事,我的確做得不好,沒有北涼參與的幾場大戰,國庫耗竭,民怨沸騰,如果不是元本溪罵醒了我,別說篆兒當太子,我能不能當皇帝都兩說。說到這裡,我知道那姓吳的女子跟你是一樣的女子,你心底其實並不喜歡她,因為你們一樣有著很大的野心。篆兒太聰明了,什麼都知道,偏偏什麼都不說,聰明人喜歡鑽牛角尖,我還好,畢竟有元本溪這個口拙卻恍若神明附體的謀士,好似開了天眼,替我盯著太安城和整個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誰都清楚,我走了,元本溪也走了以後,誰來壓制張顧二人?這次我極為欣賞的白衣僧人進京,他說他的新曆,可以保證趙室國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趙家的代價巨大,我毫不猶豫拒絕了,我當時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放心張顧二人領銜的兩黨臣子,因為他們身後的趙右齡殷茂春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們的視線,會不由自主更多擱在廟堂之外,這種苗頭,得有人去扼殺,以往許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過是以死明志,想著踩著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這些讀書人千年以來秉性難改的小肚雞腸,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縱容他們的放肆,但是殷茂春這些臣子,不太一樣,大概是有張巨鹿做了事功極致的典範,他們一下子學聰明了,更圓滑,更知道如何去達成抱負,手段嫺熟,聲譽功名兩不誤,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動輒就要抬著棺材一頭撞死的愚忠之臣。離陽廟堂上這樣的棟樑,一兩根無妨,可根根如此,個個老奸巨猾,篆兒以後該如何應對?篆兒不像我,是滿身鮮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鮮血,雖說早已被皇宮的雨水雪水掃去痕跡,可在張巨鹿他們心裡,一直還在。但是篆兒在懂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會穿龍袍坐龍椅,他很能隱忍,這不假,但當皇帝,還是需要魄力的,篆兒現在誤入歧途,以為跟我對著幹,我滅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鐵腕滅西楚,他就要為天下蒼生請命,他覺得就是他這個太子殿下的魄力了,若是我趙家江山沒有內憂外患,沒有北莽沒有北涼,沒有張巨鹿這些人,也就罷了,他有這份心思也不差,可當下不是時候啊。」

  趙稚臉色蒼白。

  趙家天子握起拳頭,輕輕砸在牆壁上,「篆兒看不到以後的朝堂,不是黨爭,而是更加複雜的局面了,是豪閥王孫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爭,再不是一味圍繞著龍椅轉,元本溪說過,這就是大勢所趨,我以前不信,現在親眼所見,不得不信啊。元本溪還說,以往官場上那套已經登峰造極的攀龍術,不管用了,他在等一個懂得以屠龍術制衡帝王的傢伙浮出水面,這個人一旦出現,比以往離陽的藩鎮割據更加可怕。趙稚,難道我就只能等?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這個人,我見不著這個人,也要先把幫天下寒士大開龍門的張巨鹿……既然大門已開,大勢如此,我也不願逆勢而為,但是作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個身在京城的張巨鹿,讓篆兒的勝算更大一些,總不會比對付當年遠在北涼的徐驍更難吧?」

  趙稚嘴唇顫抖,問道:「什麼時候?」

  趙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氣,陰沉道:「西楚遺民死絕!」

  ……

  一個叼著草根的年輕人望著滿目的黃色泥缸,身處其中,有點鬱悶,他瞥了眼身邊頭頂黃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啊,潔癖到了病態的納蘭先生沾染了許多黃泥,也不見絲毫憤懣,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塊尚未乾涸的黃泥塊,在指尖輕輕碾碎。兩人身邊除了不計其數的據說一只能賣三兩銀子的泥缸子,還有個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傢伙,滿身污泥,見著了他趙鑄以及跟千里迢迢專門來見這老頭兒的納蘭先生,也沒出聲,顯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計做完,百無聊賴的年輕男子挑起視線,看了看站在遠處的一對年邁夫婦,納蘭先生說一個是南唐皇室餘孽,一個是當地人,的的確確就是個一輩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頭老百姓,納蘭先生還讓他猜測誰是大諜子誰是普通百姓,趙鑄憑藉直覺琢磨著那個依稀可見當年丰姿的老嫗,該是舊南唐皇族,至於老嫗身邊那個憨憨的老頭,不像是個能躲過趙勾搜捕的頂尖高手。

  納蘭先生,被譽為南疆真正藩王的納蘭右慈走近幾步,蹲在小板凳老傢伙腳邊,笑意吟吟,仰頭望著那個當世僅剩的春秋魔頭,笑眯眯道:「呦,黃老農啊,看你氣色好得離譜了,該不會是迴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納蘭右慈,平淡道:「咒我死?這就是求人辦事的禮數?」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納蘭先生還是笑,道:「我這可都只差沒跪下來的蹲著了,你還想要如何?我納蘭右慈除了爹娘,這輩子還真沒跪過誰。」

  老人冷笑道:「要我當著趙鑄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嗎?」

  趙鑄翻了個白眼。

  納蘭右慈趕緊擺手求饒道:「怕了你這無所不知的黃三甲,就當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點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獨佔三甲的黃龍士嗤笑道:「你們來早了,不是時候,是你的主意還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納蘭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總得過得去,咱們又不是渾水摸魚了,就是來這邊見識見識曹長卿最後的官子風采而已,這要都錯過了,活著多沒勁。」

  黃龍士冷笑道:「活著沒勁你怎麼不去死?你這傢伙就只會噁心人,難怪一輩子比不上李義山。」

  納蘭右慈搖頭笑道:「我跟李義山的手筋誰強誰弱,這可不好說,你說了都不算。」

  黃龍士一臉古怪譏諷,「是得你去陰曹地府,聽他親口說給你聽才算數吧?」

  納蘭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頭,面無表情。

  黃龍士擺擺手,有意無意往納蘭右慈臉上甩了好幾滴黃泥,「你一邊涼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問幾句話。」

  納蘭右慈輕柔擦拭去汙跡,站起身,對趙鑄招了招手,這位身具春秋雙甲其實只比黃龍士少一甲的風流謀士慢悠悠走遠。

  黃龍士斜眼看著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趙鑄算老幾,我見你老子的時候,他都得乖乖掃榻相迎。蹲下。」

  趙鑄嬉皮笑臉,乾脆一屁股坐下,不聽你的,但禮數夠足了吧?

  黃龍士言語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還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滾蛋了。」

  趙鑄瞪眼道:「啥?姓黃的,我冒著被朝廷摘掉世襲罔替的風險跑來見你,你就這麼逗玩我?」

  黃龍士回了一記瞪眼,「滾不滾?」

  趙鑄一臉吃撐了卻死活拉不出屎的別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剛要轉身有所動作,就聽到黃龍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脫了褲子才行,否則就掂量掂量後果。」

  趙鑄嘀咕一聲,腳底抹油,跑到納蘭右慈身邊,好奇問道:「這老頭兒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邊緣的納蘭先生看了眼黃三甲那邊,平靜道:「我不信,可他幾乎次次做到了。」

  趙鑄哦了一聲。

  納蘭右慈習慣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輕聲笑道:「沒關係啊,又不是真神仙。強弩之末,將死之人,跟他慪氣什麼。咱們啊,就當敬老了。」

  趙鑄一臉無奈,輕輕拍掉納蘭先生纖細白皙如女子的手。

  黃龍士突然站起身,對納蘭右慈下了一句大惡至極的讖語,「納蘭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頭。」

  趙鑄臉色劇變,納蘭右慈則沉默不言。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後對早已坐回板凳不見身影的黃龍士那邊,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個相伴遊學諸國曾經愛慕過的李義山。

  敬他們的,也是最後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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