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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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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巨鹿對美酒佳餚從無興趣,也無納妾,妻子是恩師老首輔的女兒,那位老婦人當初嫁給張巨鹿的時候,京城就有首輔女兒狀元妻的說法,等丈夫也當上首輔後,更是尊容至極,哪怕當今皇后趙稚見著了也要以禮相待。只是兩人感情清淡如水,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相敬如賓更如冰罷了。張巨鹿對縱橫十九道也無興致,倒是對黃龍士首創的象棋十分癡迷,只是除了桓溫這個老友,極少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更多時候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來年,也沒厭煩。此時張巨鹿就在棋盤上分別挪動紅黑棋子,這副棋子棋盤俱是象牙雕琢而成的昂貴象棋是當年元虢送來的。狀元榜眼探花年年有,可永徽之春那短暫四年中進入朝廷視野的那撥「年輕俊彥」,卻是如今廟堂上各掌大權的名臣,以至於註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大篇幅溢美之詞。這些當下年紀都不小了的權貴,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個,公認才氣最高,名聲卻最為不顯,性子最為跳脫,最浪蕩無良,擱在尋常文臣身上,這叫做名士風流,可對一個想要成為閣臣的官員而言,這樣的形象,很致命。所以當時張黨該由誰接過衣缽,張廬該換成哪個姓,就根本沒誰會想到那個在工部廝混的元侍郎,不說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就連品秩相當的刑部韓林都要比元虢更出彩,很難想像元虢是這五人中第一個跨過四品門檻的傢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於大局無益,官場本就是個講求循序漸進,後勁越來越重要的地方,否則就只有虎頭蛇尾的慘淡下場。 張巨鹿雙指夾住一枚棋子,輕輕敲打棋盤邊上疊起的一堆「死」棋,自言自語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稱不上一招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時收得太攏,接下來只能是要麼不放,要麼就必須放太多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輸了那麼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後想贏他一回連機會都沒有了。」 這位首輔看了眼七零八落的棋盤,沒了興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綠柳才黃半未勻,果然是入春了。 張巨鹿陷入沉思,轉身去棋盤上撿起一枚紅色棋子,刻有「相」字。 張巨鹿笑了。 「趁著元本溪謀劃未及。一物換一物,是時候交給你了。」 …… 在那道聖旨約莫該到了北涼道邊界的時候,有一騎於清晨悄然出城。 這位白衣男子,斜提一杆梅子酒,沿著禦道徑直離京。 這一天早朝在殿外沉悶春雷聲中,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宣讀了三道聖旨:禮部尚書盧道林辭去官職,告老還鄉。由工部侍郎元虢遞補。 陳芝豹辭去官職,封王就藩西蜀。兵部尚書由侍郎盧白頡升任。 京城震動。 傳聞有數位骨鯁老臣踉蹌出列跪地,泣不成聲,當庭直諫天子,言語顧不得半點含蓄,直截了當訴說莫不可將那陳芝豹放虎歸山,還說北涼便是那前車之鑒,養虎為患一次也就罷了,怎可再讓陳芝豹得勢。 皇帝陛下以「無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來,各自官升一級的元虢盧白頡兩位新任尚書,都沒有太多道賀聲了。 暮色中,一位中年白衣僧人很荒誕地帶了位婦人在身邊一同入城,時下人人皆知朝廷正大肆滅佛,城門甲士都這對男女瞪大了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這和尚是來太安城找死不成?見慣大場面的京城百姓也紛紛側目,眼神就跟看妖怪差不多。 姿色尋常的婦人輕聲打趣道:「當年我想看你,踮起腳尖都見不著,得蹦蹦跳跳才行。」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臉溫暖,「那會兒就覺著哪家的閨女,腳力真是好,足足蹦跳了好幾裡路。」 婦人擰了他一把,哼哼道:「到了京城,少勾搭狐媚子!」 「哪能呢。」 「只要有一個不知羞的狐狸精跑來勾搭你,看我不收拾你!」 「這個有點難啊……媳婦,你現在就動手吧。」 「吹,讓你吹!你瞧瞧現在誰認出你了?再說了,那些還念念不休的女子,早已人老珠黃,我可不放在眼裡!」 「媳婦,不放眼裡,放在心上了啊。還不如不放心頭放眼中呢。」 「找削不是?」 「……」 「這世上還真有人相信吃你的肉就能長生不老?」 「唉。」 「心若不誠,甲子吃齋持戒有何益。心若不善,百年出家修道有何用。我看呀,燒香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攢福做菩薩。」 「咦?媳婦,你也去聽了慧欣方丈的那場講經?你不是最愛聽這個嗎?」 「哼!當時是跟老方丈借錢去了,老和尚明明有錢,偏說沒錢,就跟我叨叨叨這個!出家人不打逛語,不像話!」 「哈,媳婦啊,慧欣方丈說沒錢確實不曾打誑語,那些銀子,在他看來就是佛寺的磚塊佛經的書頁……」 「哦?那些銀子不是你讓笨南北偷偷藏到老方丈那邊的嗎?」 「哈哈,媳婦,快看快看,太安城的人就是多啊。」 「我想咱們家李子了,也想南北了。」 「我也想啊。」 「喂喂,前邊兩個使勁兒瞧你的男子,是誰?難道除了黃龍士那傢伙,還有男人要跟我搶男人?當心,你去幫我找塊板磚來!找拍不是?!」 「呃,一位是皇帝陛下,另外一位叫元本溪。」 「那我買胭脂去了……」 「我去跟他倆借些銀子?」 「我傻啊,跟老方丈們借錢可以不還,跟他們借,我能不還?」 「也對。」 前方兩人雙手合十,雖說都不信佛,但仍是朝這位曾經西行萬里的白衣僧人行了一禮。 可這位白衣僧人,則轉身笑望向媳婦離去的背影。 …… 南詔槐州不太平,一路行去,滿眼皆是逃難的百姓,斜塌的木梁,墳包般的烏青礫石堆。五溪交匯的江上木商古道,沒了往日的繁華熱鬧,渡口碼頭上不見一艘船隻停留。 一個小和尚和一位少女站在渡口溪邊,少女趴在地面上,探出頭拿還算清澈的溪水當作鏡子,仔細捋著額頭鬢角的絮亂青絲。 精疲力竭的少女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塵土,無奈道:「笨南北,那些難民都吃不飽,你給他們講經說法有什麼用啊?也填不飽肚子的。」 「師父說意起緣生……」 「打住打住,聽你給人說經就會覺得餓,你再叨叨叨叨,我就真要餓死了。」 「哦。我給你找吃的去!」 小和尚和少女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陰陽怪氣的言語,少女側頭看去,眉頭緊皺,是一群吊兒郎當的地痞,多達三十幾人,身材健壯,大多披獸皮掛肩,比起普通的浪蕩子顯然要孔武有力許多,大概就是江湖上所謂的五溪蠻子了。少女站起身,扯了扯小和尚的袈裟袖口,眼神示意他打不起惹得起。擱在以前行走江湖,她可不會這麼好說話,論起打架揍人的功夫,她還算馬馬虎虎,只是帶上身邊的笨南北後,她就很少惹事了。這幫五溪蠻子嘴上穢語不斷,不過他們外地人兩個也聽不懂拗口方言,不過蠻子們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他們看上了小和尚身邊的少女。因為皇木爭江案,槐州五溪一帶被戰火殃及,而且離陽朝廷本就對南詔掌控不力,有些勢力的,沒少做對中原商人趁火打劫的勾當,許多莊子店鋪都被掃蕩一空,這都算幸運的,破財總歸還能消災,許多人家連命都說沒就沒了。 少女輕聲說道:「咱們跳溪。」 小和尚搖頭道:「你不是餓了嗎,哪有氣力游水。」 少女氣得就想要敲這個笨蛋的腦袋,可小和尚已經獨自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攔在路中間。 一名五溪蠻子快步上前,對著這個找死的小禿驢就是當頭一拳,後退幾步,抖了抖手腕,一陣生疼,轉頭唧唧哇哇說了一大串。 下一位五溪蠻子獰笑著小跑起來,高高躍起,往死裡斜踹向這古怪小和尚的胸口。 小和尚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神情依舊平靜。 那夥五溪蠻子顯然都被狠狠震驚了一下,其中幾人開始抽出鋒利雪亮的彎刀。 少女正要上前拖拽小和尚跳入溪水,小和尚轉頭咧嘴一笑,晃了晃那顆光頭,眼神堅毅。 小和尚重新轉過身,默念一聲,合十雙掌拉伸開去一尺,然後猛然合十。 五溪蠻子愣了一下,誤以為撞上鐵板了,結果等了片刻,四周毫無動靜,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刀客用刀背敲打肩頭,桀桀陰笑走來。 小和尚那件袈裟飄拂不定。 「我佛如來。」 平靜溪水之中,頓時掀起一陣毫無徵兆的驚濤駭浪。 一條溪水彙聚而成的猙獰青龍做天王張須狀!低頭朝那群五溪蠻子咆哮如雷鳴! 嚇得眾人屁滾尿流。 這次離開家後再沒有買過一盒胭脂的少女坐到渡口邊上,沒有任何驚喜,反而神情黯然。 小和尚撓了撓頭,蹲在少女身邊,嚅嚅喏喏了半天,終於開口。 「李子,我只是個和尚,什麼都不會,只會念經啊。」 「念經就非要成佛嗎?!誰稀罕你的舍利子!」 「李子,你餓不餓?我給你化緣去唄?」 「……」 「東西?」 「……」 「李東西?」 「……」 小和尚唉了一聲,歎息著托著腮幫遙望遠處。 背對小和尚的少女抬起袖子,抹了抹臉頰。 …… 一支百人精銳輕騎護駕的車隊已經看見那塊幽州界碑,再往前沒幾步,就是北涼道了。 掛明黃色簾子的馬車內坐著一位印綬監的大太監,捧著一隻睡覺都不敢離手的金漆盒子,盒內便是那離陽朝廷賜頒北涼的誥敕聖旨。 老太監越是臨近北涼,眼皮子就跳得越厲害,不斷告訴自己只要踏足北涼道轄境就心滿意足,哪怕暴斃途中,好歹也算將聖旨攜帶到了北涼道土地上。不過他終究是心存僥倖,思來想去,還是不認為那位年輕新藩王膽敢派人行刺或是拒收聖旨。 然後馬車突然停下,印綬監老宦官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息,掀起簾子一看,心一下子沉下去。 幽州界碑附近,有不計其數的鐵騎一直蔓延到了視野中的驛路盡頭。 祥符元年春分後清明前,護送聖旨的車隊尚未進入北涼,便被兩千北涼鐵騎驅逐出三百里。 同時,有一支八千騎軍兵臨河州朱樓軍鎮,還有六千兵馬矛頭直指河州鐵霜城。 聖旨不得入北涼寸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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