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
五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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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啞然失笑,柔聲道:「她喜歡的是一個不當真敗絮其中的下一位北涼王,否則她從九歲起就給北涼賣命,會覺得自己很不值。不過說實話,如果上次在神武城見過我後,發現是個豬頭肥耳的醜八怪,那麼今天在院子裡重逢,肯定也不會跟我說出口她的那個願望。」 呼延觀音抬了抬下巴,眼神遊移,「那你怎麼不滿足那位姐姐的願望?不是舉手之勞嗎?」 在來黃楠郡路上隔著一層薄薄綢緞,舉手之勞了足足一炷香的徐鳳年滿臉笑意。 沒得到答案,但比得到答案還要心情輕快一些的她,板著臉轉過身,偷偷一笑。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座青樓,心中說道:死士連念想都沒了,只會死得更快。 他之所以沒有參與其中,不光是他不願太過插足諜子系統,更重要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導致剿殺太過順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寧願看著徒子徒孫相繼赴死,也會憋在泥濘中,不願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簡單處置的事情,往往因為他是徐鳳年,就會變得很複雜,不得不去步步為營。 徐鳳年聽著逐漸駁雜起來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夠嫺熟是一個次要原因,還在於這架新琴雖說勉強取巧,既然無法去山嶽高峰取其良材,便用了老杉木房梁作琴身,這是許多貧寒琴師的無奈之舉,這不是問題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則必善操琴,徐鳳年年少時不知剖開多少架古琴名琴,發現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譜所撰那般光滑如鏡,反而「錯縱粗糙不堪」,形似韭葉。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擔心柴扉院有動靜而不知,既然草稕還沒請來王大公子,徐鳳年閑來無事就走向那雪衣,讓她起身,在這名清倌兒一臉匪夷所思的凝視下,很幹脆利落地剖琴見腹,悄然袖出一飛劍,幫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壞了琴,我回頭幫你買新的,這些銀子還是有的。其實好的琴,在於聲欲出而不得出,說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脫衣誘人,將脫又未全脫之際,總是最讓男子遐想連篇,身無餘物時……還是不說這個比喻了,大煞風景,我當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過一些道理,以後你尋人幫忙斫琴時,可以說給他聽……」 雪衣聽著這位清雅公子仿佛沒個盡頭的溫醇念叨,一開始她還能一字一字記下,後來忍不住放開膽子笑問道:「公子,你真是來桃腮樓買醉的嗎?」 徐鳳年沒有抬頭,取笑道:「你們從頭到尾也沒給我遞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壺都灌進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觀音來到竹制鳥籠前,朝那只鸚鵡做了個鬼臉。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了。」 然後雪衣看到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然後又坐下,癡癡望著那架被他親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一根手指輕敲眉心,輕聲呢喃,其實是在不斷重複一句話:「物有不平則鳴。」 雪衣只當這位公子是斫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語,不過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擔驚受怕,就有些聽不真切了。 「荀平叔叔曾說天地之間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遙遊天地間……」 徐鳳年伸手試圖去抓住些什麼。 隨後變作手指淩空縱橫勾畫,雜亂無章。 雪衣離他更遠了。 屋外,徐偃兵驀然睜開眼睛,如臨大敵。 至於更遠那邊,草稕幾乎覺得自己是冒死敲響了王雲舒的房門,裡頭歡聲笑語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撥扈從,有王公子那位都尉義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黃楠郡幾大幫派裡的高手的嫡傳弟子,看她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經不沾邊。 果不其然,房門沒開,只傳來王雲舒的罵罵咧咧,揚言膽敢壞了他王大公子的雅興,男的打斷腿腳拖出去喂狗,女的就打賞給他手下十幾票兄弟都痛快為止,嚇得草稕這種年紀不大卻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發顫,也不敢推門,戰戰兢兢說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呐,有事稟告,咱們桃腮樓剛來了一位陵州州城年輕人,喝過了些小酒,然後自稱是王公子的舊友,也不知真假,草稕斗膽來跟王公子知會一聲,就怕萬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 說是喝酒,她心中哀歎。那位公子,草稕仁至義盡,也只能幫你圓場到這一步了。 屋內夾雜著某處肥肉顫顫獨有的清脆聲響,王大公子一邊喘息,一邊怒駡道:「讓那傢伙趁早滾蛋,再來煩老子,老子就讓你跟他去桃腮樓外當街歡好!」 草稕再沒有一絲僥倖,暗罵自己鬼迷心竅,巴不得王雲舒不去雪衣那間屋子為非作歹,當即致歉一聲,就要離開。 屋內不堪入耳的噪雜驟然停頓,「等一下,是陵州州城來的?」 草稕悄悄苦臉,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哪怕屋內王雲舒見不著,仍是乖乖擠出笑臉道:「對的,是陵州,王公子英明。」 「相貌如何?」 「尚可。」 「滾你娘的,再跟老子打馬虎眼,信不信讓你滾進來去馬桶那邊蹲一晚上?」 「是個挺英俊的年輕人。」 「有沒有帶大幫扈從?」 「沒呢,就只帶了一個,遠不如王公子有氣勢,差遠了。」 「一個?對,一個就對了。你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娘們懂個屁的氣勢,等著,老子這就跟你去看一看。」 屋內稀稀疏疏的穿衣聲響,讓草稕幾近絕望。 桃腮樓仿東南民居,又仿苗疆筒子樓,中設一口天井,不做任何遮掩,夏納涼冬賞雪,獨到匠心。不過樓內屋子對開,一般分內外兩屋。雪衣那間就是面臨街市,像王雲舒這種,合二為一,相對寬敞許多,沒有內外之分,屋內裝飾更是極盡豪奢,大小物件都價格不菲,遠不是清倌兒雪衣那邊可以媲美。王雲舒之所以讓桃腮樓當做財神爺,緣于他有個畸形癖好,跟花魁之外一些姿色稍差的女子魚水之歡,喜歡拖拽著她們去裡邊窗欄趴翹著巫山行雨,能讓許多同一樓層的客人大飽眼福,美其名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每逢王公子來桃腮樓,又沒有點花魁接客,那麼總會有許多男子聞訊匆匆趕來,即便不能雨露均沾,也能犒勞犒勞眼睛。 顯然今天對面同一樓層的傢伙們都沒能一飽眼福,好在王雲舒私下曾說哪天等他老子當上了黃楠郡太守,一定要讓兩位花魁都去窗欄乖乖翹起,讓所有人都樂一樂,這就叫普天同慶。 房門打開,一位跟樓內小掌班關係惡劣的花魁滿臉春意,輕輕斜瞥了一眼草稕,那是只有女子之間才能心領神會的陰冷,幸災樂禍。 草稕帶著胡亂披上狐裘的王大公子走去,步履維艱。 王雲舒一腳踹在草稕小腿上,「是瘸了?還是給人使喚得腿軟了?趕緊的,耽誤了老子大事,你就等著,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洪大娘的女兒。嘿嘿,如果謊報軍情,那就更別提了,在軍伍裡就是一個斬立決,反正你們這些渾身沒一個地方乾淨的娘們,早就該丟河裡浸豬籠了,老子跟你們這些婊子憐香惜玉個屁!」 草稕咬了咬嘴唇,然後就是笑,也不知道笑給誰看。 王雲舒帶著那幫惡僕扈從浩浩蕩蕩前往草稕所說的陵州舊友那邊,在黃楠郡就是天王老子的年輕紈絝,眉宇間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那傢伙千萬別跟姓林的有半顆銅錢關係才好。 萬一真給沾親帶故了,就算是個小嘍囉,他王雲舒打是萬萬不敢打的,說不定還只能乖乖奉為上賓。 這可不是王雲舒好說話,沒轍啊,在富饒的陵州,王雲舒幾乎所有官家子弟和將種子孫都不怕,屈指可數那一小撮,頂多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唯獨就怕那麼一個。 比家世,人家老爹是正二品,別說陵州,整個鐵騎甲天下的北涼,也就大將軍跟新任北涼都護褚大魔頭可以壓一頭,自家老爹差了好幾個臺階!比身手,一百個王雲舒都揍不過人家一個,比軍功?連臉皮厚如王雲舒,也沒好意思比這個。 王雲舒只要一想到那姓李的,就越發心情晦暗。 當他看到屋外環臂而立的魁梧男子,王雲舒下意識停下腳步,不敢向前。 因為他感受到了一股比他都尉義兄偶爾動了真火時,更可怕的氣息。那是一種如貓遇虎的強烈危機感。 王雲舒跋扈蠻橫不假,可不是真的蠢到不可救藥。 要知道在陵州以外,那個比姓李的還要生猛的北涼獨一份公子哥,有關膏粱子弟的生存之道,說過幾條很是讓他們人人信奉的金科玉律,比如咱們紈絝出來混,想要混得滋潤長久,靠功蔭混靠惡奴混靠哥們混靠錢財混,都是些救急不救命的法寶,都不如自己靠腦子混。起先王雲舒對此嗤之以鼻,後來渾渾噩噩混著混著,吃了些苦頭,也就愈發知道這言語裡頭的道理了,都是王雲舒真等到靠顏面墜地後才醒悟的。很多狐朋狗友跌了跟頭,狠到再沒有機會悔過,比如一個從小交好的哥們,前年去了北涼以外的地方撒野,殺女人殺俠客,最後囂張到殺官兵,結果竟是到今天連屍首都沒能找到,這哥們的家世在陵州何嘗比他差了? 不同身份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江湖,草稕雪衣這些妓女的江湖,聲色雙甲的李白獅是她們的江湖魁首。 而王雲舒之流的紈絝,那傢伙就無異於是紈絝江湖上的陸地神仙啊,而且都沒誰能跟他比肩的。你上哪兒再去個能去京師金鑾殿不跪皇帝的紈絝?上哪兒去找個能帶著老劍神闖一闖武帝城的紈絝? 王雲舒見不得別人過得更好,但對有些惹不起的傢伙,還是懂得認輸服軟。 草稕對門口那位始終沒有睜眼的扈從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驚訝,不過是高大一些,沉默寡言一些,不過當她看到王大公子一臉凝重的時候,就有點咀嚼出味道了,敲門推門的動作,也輕盈了幾分。 可草稕不管如何推門,就是推不開,以為屋內已經閂門做那床笫勾當,她正要開口出聲提醒裡頭的公子和雪衣。 那位扈從緩緩開口道:「等著。」 草稕自身不介意那事情,甚至不介意有她一份,可她就怕身後的王大公子火冒三丈,到時候別說她這個小掌班,就是整座桃腮樓都得被殃及池魚。 草稕身後的王大公子輕笑道:「再等等便是。」 草稕真是如同被人架在火堆上烤,度日如年。 不知道過了多時,她身後王雲舒臉色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進來。」 好在屋內傳來不輕不重兩個字,聽在草稕耳朵裡,這輩子就沒有比這更天籟之音的話語。 屋門被雪衣緩緩打開,耐性殆盡的王雲舒陰笑著跨過門檻,看到一張破琴後頭,坐著個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人物。 化成灰他王雲舒也認得! 然後這位黃楠郡大紈絝用一種事後自己都佩服的當機立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跪在地上,雙手拍地,腦袋砰一聲結結實實磕在地面。 王雲舒一個屁也沒敢放,就那麼五體投地跪著。 這種獨屬紈絝的境界,就算沒有陸地神仙,也總該有二品小宗師的水準了吧? 屋外草稕嘴角抽搐,屋內雪衣更慘,驚嚇得趕緊去貼著牆壁站著,捂住心口,再不敢看一眼。 更讓草稕無法接受的是,那個被她誤以為尋常士族子弟的富裕公子,那個堂而皇之受了王大公子一拜的傢伙,就那麼一手托著腮幫望過來,似笑非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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