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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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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物語·前傳·樹妖 [上] 我是一隻妖怪,生於漫天飛雪的十二月,浮瓏山顛。 哪一年已經不記得,七百年前?!一千年前?!或許更早。 在我未得成人型的時候,每至隆冬盛夏兩季,總有形色各異年歲參差的人類,懷著各自的心思,或獨來獨往,或攜家帶口,前赴後繼晝夜不分地攀上與天相接的浮瓏山。 虔誠的汗水,盡入我眼;墮崖的尖叫,盡入我耳。 端立山顛,俯瞰著匍匐在腳下的幸運兒,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他們的朝拜,任由他們哆嗦著雙手,把一條條五色錦線掛在我的身上。 願望有多少,錦線就有多少。 這些人,視我為神,執拗地以為我可以給予一切他們所渴望的庇佑。千百年來,他們不在乎這是一座沒有路的山峰,無視山腳深谷下的累累白骨,不顧峭壁上遍佈毒荊,甘心以自己的性命,彰現無限的虔誠——對我的虔誠。 但是,我不是神,實現不了他們任何願望。 身上的七色光暈,不過是為了在黑夜裡吸引無知的飛鳥小獸供我果腹而已,卻被以訛傳訛地認作福澤人間的佛光神跡。 天大的誤會,真是罪過。 不過,不是我的罪,是人類的一相情願與偏聽偏信的陋習罷了。 所以,我懶得澄清。身為一個妖怪,卻被當做神一樣的崇拜,這種感覺我並不排斥,還有點喜歡。另外,觀賞完全不同的臉孔,聽著千奇百怪的祈願,比起終日面對不能說話不能動的岩石花草,活生生的人類更有利於打發我無聊的時間。 是的,我的時間很無聊,我的生活很孤獨。浮瓏山顛就是我全部的世界,除了這裡,我哪裡也不能去,數百年如一日地看著同一片風景,日出日落,風起風止,花開花落,沒有哪一天是特別的。 每當目送著心滿意足的人類離開時,我總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跟他們一樣,邁著輕快的步子離開。 山下的世界,是我一直以來的渴望。 然而,我不能離開這裡,寸步都不可能。 因為,我是一隻樹妖。 我的生命在堅硬的土石下盤根錯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擴張茁壯,長勢異常地好。我心裡很清楚,離開了土,樹只會有一個下場。 要活著,就不能有自由。 這就是身為樹妖的宿命,有點荒唐,有點殘忍。 不過,我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紋絲不動的日子。比起那些默默無名隱沒在不起眼角落裡的同類,我興許能說得上是幸運了。因為,我背負著「神」的光環,拜它所賜,我總算還能擁有一些虛偽的快樂,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值得慶倖,是吧?! 其實,要改變這種宿命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修成人型,就可以脫離真身自由行動。這辦法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但是,對我而言,這「辦法」等同於幻想。以我的膚淺修為,恐怕撐不到成人的那天便化作一抷沙土,形神俱消了。有生命的東西就不會有永遠,妖精也一樣,千年也罷,萬年也好,總有消亡的一天。跟人類從生到死的道理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短,一個長而已。 沒有不死的人,也沒有不死的妖怪。 一隻樹妖,卻渴望自由。 靜如止水的頹廢日子,幻想與絕望並存。 然而,當我抱定在浮瓏山終老至死的無奈想法時,我自欺也欺人的生活,沒有任何預兆地終結於一個炎炎夏日的夜晚…… 他剛剛從崖下救回了一對失足的母子,大難不死的人坐在山邊,驚魂未定。然,他們沒有對救命恩人說半個謝字,不是害怕到忘記,而是不知道要對誰說。 他故意隱了身形,凡人看不到。 可是,我能,一清二楚。 他靠在我身上,沐著清亮的月光,耐心地等待著這一批朝拜者的離開。 除了那些人與獵物,再沒有誰如此接近過我,我不欣賞人在乞求時的卑微,以及獵物在被捕時的恐慌。但是,我喜歡他。喜歡他過人不逼人的靈氣,冰涼深邃,卻有柔軟的溫暖…… 「從今往後,不得如此。」 人,終於盡數散去,他對我說了第一句話,淡定從容,不笑不怒。 02 我雖活得孤絕,卻不愚鈍,隱晦的責備與警告令我不快。 七色光華從我的身體裡層層躍出,映得半壁山頭流光溢彩。風動我動,婆娑曼妙,搖曳生姿,引人注目之勢猶勝從前任何時候。 我故意的。 一隻不知名的白色鳥兒沒有任何防備地落進了我的陷阱,站在美麗剔透的枝葉間婉轉鳴唱。 無聲無息,我移動著萬千枝葉中的一枝,接近著今天的獵物。 鳥兒只顧為自己動人的歌聲陶醉,嗅不到半點死亡的味道。 輕輕一揚,迅速套住了脆弱的脖子,只要再用點力氣,這小東西就會永遠告別它引以為傲的歌聲。 獵物撲騰著翅膀,幾片白色的羽毛輕飄飄亂紛紛地散落在枝椏間。 其實,現在並不饑餓,我只想告訴面前的人,若不是無知地貪戀我的魅力,他們不會丟掉性命。我從不曾逼過誰,人類也好,鳥獸也罷,一切一切,都是他們心甘情願,怎能怨我。 但是,我無聲的反駁被他制止了。 一滴透明的水珠從他指間彈出,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我攫住了鳥兒性命的「手」。 酸麻微疼的感覺,傳遍了我身上每一條葉脈。 由不得我說不,我松了「手」。 撲啦啦逃向天際的鳥兒,成了第一個有幸活著離開的獵物。 「頑劣的小妖。」他收回望向鳥兒去處的目光,緩步走到我面前,夜風撩動他月白色的袍子,垂在腰間的緞帶隨風而舞,拂過我的臉,竟然癢癢的。 「冤魂不息,一狀告到冥府,拿你是遲早的事。」 撥開一縷被吹到眼前的黝黑長髮,他「提醒」我。 拿我?他真以為我孤陋寡聞嗎?! 這麼多年來,我聽過的哭訴不計其數。我深知,天下間,比葬身浮瓏山的「冤魂」冤枉一百倍的枉死鬼何其多,冥府能管得了多少?! 我需要食物,也需要人類的崇拜。 沒有食物,腹空;沒有崇拜,心空。 像他這樣自由來去的逍遙神仙,怎能體會一隻樹妖的心思。 是的,他是個神仙,身不染塵,高高在上。 從他一靠近,我就洞悉了他獨一無二的身份。 因為他是神仙,所以,時刻展露對蒼生的悲憫之心是他天經地義的責任。可是,「蒼生」裡從來就不包括妖精,這是上界正道千萬年來定下的規矩。 我為剛才對他的「喜歡」而後悔,盤算著他接下來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一隻「頑劣」的樹妖,毀了我膚淺的道行,還是,立即就地正法?! 畢竟,只要他願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給我滅頂之災,還能憑添一個為民除妖的美名。 今天,遇到他,我會有何後果? 「我在此,由不得你胡來。」 淡淡一句話,涼透我心。 果真被我料中,妖怪沒有資格反駁神仙,一旦觸怒對方,陪上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浮瓏山顛的「神樹」,即將不復存在。 03 片刻時間,從殺人跌入被殺,角色轉換如此迅速,超出了我全部的想像。從人類那裡聽來的「殺人償命」、「惡有惡報」之類的詞句一個個幸災樂禍地跳到我心裡。 雖然不滿意我的生活,可是,我依然留戀我的生命,能看能聽能呼吸,好過無知無覺的黑暗死寂。 我沒有「頑劣」到可以對死亡嗤之以鼻,所以,我真心實意地害怕著,夾雜著對他的怨恨。 「別讓我死得太難受,慈悲的神仙。」 是氣話,也是實話,是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 我恐懼,但是絕不低頭哀求。 他的眼裡有笑意,深不可測。 清澈靈動的水波從他修長的指間旋繞而出,鱗鱗光點,閃爍其中。一圈一圈,層層疊疊,優雅緩慢地匯入他的掌心,開成了一朵無色的蓮花。 山腰處,一片荷塘,翠紅相間,正是盛放之季。可是,沒有一朵堪與他手中的媲美。 人映花,花映人。 儘管處在這般絕境,我還是要承認,這是我此生所見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神仙就是神仙,即便是斃命的武器,也要盡善盡美。 無怪人類崇拜他們,也無怪那麼多人夢想成為他們的一員。 「去。」 他攤開手來,嘴唇微微一動。 世上最美麗的那朵蓮花,旋轉著,朝我飛來。 他總算動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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