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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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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骷髏能不能算是個人。 在大哥的心裡,它一直活著。 那是間屋子中的屋子,散發著泥土和草根的氣味。從外面看,好像剛從地底挖出來的一樣。他心裡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個墳墓,只有大哥不時地從中進去。 對大哥來說,那骷髏當然是個人。——無論是死去還是活著,只有人才需要時時被安慰。 骷髏的旁邊放著一個青花瓷罐。 他覺得這兩樣東西一左一右地擺在一起,怎麼看也不對稱。要麼是兩具骷髏,要麼是兩個瓷罐。 見他目露疑惑,大哥開始講父親和母親的死。 為了以防萬一,父親在自己屋子的牆壁上挖了一個隱蔽的洞,僅夠兩個小孩藏身。那天夜裡,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親很快發現情形不對,在被人破門而入的前一刻,及時地將兩個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時不到十歲,而他則兩歲出頭。事發之時正當夜半,自始至終,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親眼看見父親死于亂刀之下,他渾身血肉剝離,不復人形。 母親則是活活地被火燒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喚著父親的名字。 「媽媽當時已懷胎四月,」他輕輕歎道,「她總是問你,想要一個弟弟還是一個妹妹。」 青花瓷罐裡裝著的,是母親的骨灰。 也許重述親人的死是種罪過,父母的死在大哥的敘述中顯得簡單。他閉上眼想像那一夜所發生的事,發現腦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無所有。而在這當兒他卻想起了自己的養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啞的嗓門;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冬夜父子倆一起推車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黎明前的空氣是如何冰涼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樣高聳入雲,包穀酒的味道是如何濃烈嗆口…… 對他來說,父母的死雖讓他震憾,卻遠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實。 他記得養父說過,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難事,只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 也許正是因為這句話,他讓太多的事情輕易地「過去了」。他想當大俠,便讓「大哥」過去了;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便讓「仇恨」過去了。 不是麼,每個人的一生都在選擇讓什麼過去,不讓什麼過去。 為什麼他與大哥的選擇恰恰相反呢? 燭火忽然「哧」地一響。 他看見大哥在骷髏面前跪下來,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燭火。同時口中喃喃自語,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他也跟著跪下來,抽出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掌。學著大哥的樣子,讓血滴入燭火。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很不熟練。手放得太低,差點被火燎了個泡。 一股奇異的腥味在他鼻尖遊蕩。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卻看見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生怕這股腥味會逃走。 然後,大哥站起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 屋裡的氣氛讓人無所適從,他像個生客一樣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來這裡?」他沒話找話地問道。不知為什麼,腿突然一個勁兒地晃了起來。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點點頭:「以後,你也可以常來。」 他低頭,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這裡?」 「我不喜歡這些儀式。」 「儀式有儀式的好處。有些東西如果腦子記不住,儀式可以讓身體記住。」一絲譏誚浮上他的嘴唇,「你看過觀音廟裡磕頭的女人了麼?她們並不是因為信才磕頭。而是頭磕多了,便信了。」 他聽出了話中的挖苦之意,卻沒有反駁。 骷髏的面前擺著七隻灰碟。其中一個上面放著紫砂陶罐。儀式完畢,他看見大哥從包袱裡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邊的第二隻灰碟上。 「裡面裝的是什麼?」他問。 「祭品。」 「什麼樣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靜禪的肺,沈枯禪的肝。」 看著剩下的五隻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盤算沈輕禪會被裝在哪一隻碟內。驀地,一陣噁心湧上心頭,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個空桶,開始狂嘔。 「聽著,」大哥不為所動,「我會很快結束這件事,到時我們會過上沒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了然。毫無疑問,大哥正在進行某種古老的祭儀。在祭儀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來安排他們的死。沈靜禪在南,五行屬火,祭用肺;沈枯禪在西,五行屬金,祭用肝;沈空禪在東,五行屬木,祭用脾;沈通禪在北,五行屬水,祭用腎。沈聽禪在中,五行屬土,祭用心。剩下的兩個碟子,想必會留給沈泰和沈輕禪。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會將它們拋入九泉。祭書上說,如果將這些祭品獻給上蒼,我在這塵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將消彌。」 那一刻大哥的聲音是空洞的,他懷疑他的心靈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占滿。 「我和你不一樣,」他輕聲道,「你的仇恨是真實的,而我的卻是想像的。我不會為一種想像去消滅真實的東西。」 說話時他看了大哥一眼,燭光正照在他臉上。 大哥的犬齒很尖銳,白瓷般閃閃發光。而他卻沒有向他告辭,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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