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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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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洹對母親沒有很深的印象,只記得她足不出戶,一雙淚眼終日紅腫著。她蒼老得很快,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唐洹便這樣不清不楚地住在外公的家裡。那是個官宦之家,裡面的人即使是對僮僕也很客氣,他既沒受過虐待,也沒被人注意。大家只是不怎麼提起他,和他打交道也沒什麼熱情。他就像一個虛無的氣泡那樣在深宅大院裡生活了四十年,除了自己姓唐之外,對身世一無所知。唐洹四十五歲的時候唐隱戈已是個童顏鶴髮的老道,故地重遊,驚奇地發現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兒子。這種驚奇對他來說,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偏偏他的另一個兒子二十幾年前便已去世。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脈在他手中已然斷絕,發現了唐洹不啻於喜從天降。唐洹也很爭氣,從小精明能幹,長大了便一直替外公打理家族的生意。他是總管、是親信,忠心耿耿、不知疲倦地替外公掙了無數的銀子。但錢一到帳,外公便會挪走其中的一大部分,分給自己那幾個寫詩作畫、無所事事的兒子。等所有的人都分到了,才會想到給他留一點,意思一下。 他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在這個家也只是個外人。沒有名份,只能忍氣吞聲。四十多年來他已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感激外公收留了他,信任他,給了他這份吃穿不愁的生活。唐隱戈為此深感內疚,親自到他母親的墓前痛哭,還請了媒妁,拜了岳父,讓死去的人恢復了唐家兒媳的身份。 唐洹終於時來運轉。唐隱戈帶著他回到唐門,四處打點,讓他名正言順地繼承了自己所有的財產。過了一年,仍然率領唐家在債務中苦苦求生的唐潯因身體原因請求辭去唐家老大的差事。彼時這個炙手可熱的「掌門」位置已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成了麻煩的象徵。恢復了身份的唐洹在水字輩中排行最高,正想大幹一場,揚名顯父,便順理成章地繼承了老大的職位。 雅室遮著厚簾,顯得有些昏暗。 唐洹喜歡背對燭光,將自己隱藏在昏暗的角落裡。他是個英俊整潔的男人,四十幾年謙恭謹慎的生活,他的面容比大多數趾高氣揚的唐門子弟看上去要沉穩溫和,談吐也很有分寸。畢竟他外公亦是一郡之地望,與唐門門第般配。從小耳濡目染,也是知書達禮。加上從商多年,比起只會耍嘴皮子躲債的唐潯更懂得經營。他很快就贏得了長老們的好感。 唐洹對唐門的女人毫不瞭解。除了幾位曾經在江湖上以暗器出名的堂姐堂妹之外,他這一輩的唐門兒媳大多是和他母親一樣死守深閨、足不出戶。 只有唐潛的夫人吳悠除外。 自從她出嫁之後,從未踏進唐門一步,作了二十幾年貨真價實的「沒進門的媳婦」。這一點在老一輩人的眼裡,無疑是莫大的恥辱。但老人們很快找到了平衡,因為吳悠亦從不與自己的師門往來。她是神醫慕容最得意的學生,二十幾年來卻與慕容無風不搭一言,亦從不回谷拜望師長。她就這麼離經叛道地生活在與唐門一街之隔的平林館內,倔強地與族人對抗,讓所有的人都對她無可奈何。唐洹一直以為除了重病求醫之外,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與這個女人見面。 而他上午卻收到了一封吳悠的短箋,請他到臨江街上的福慶茶樓一見,有事相商。 就算這樣堂而皇之的一紙招喚顯得無禮,他卻不得不去。唐門的人,還沒有誰敢不給唐潛一個面子。 午時剛過,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一個披著深碧色斗篷的身影從容而入。 斗篷滑落的瞬間,他眯起眼,悄悄地觀察那女人優雅的舉止。她的側影仿佛一道射出雲端的月光,面容白淨、雙眸深沉、表情神秘。 ——原來年近五十的女人也可以這麼美。她的胸挺著筆直,甚至有些故意向後仰起,頭傲慢地昂著,腦後盤著一個桃心髻。見了他,微微一笑,襝衽作禮。唐洹亦還了一揖。 「大先生貴人事忙,吳悠本當親到府上拜望。無奈諸多不便,只好委曲先生到茶樓小敘。失禮之處,萬望海涵。」她用詞謙恭,卻並不由衷。 唐洹不以為意:「都是自家兄弟,你來我往還不是一樣?弟妹如此客氣,倒見外了。請坐,上茶。」 她將斗篷交給侍從,款款入座,接過青瓷茶盞,淡淡一笑,單刀直入:「聽說唐門的規矩,刑堂之主一律世襲?」 「不錯。傳到潛弟的手中已然是第六代。」 「這麼說來,如若唐潛退休,接替他的人就會是唐芾?」 「肯定如此。」 ——這是唐門人盡皆知的事實,方才一番話不過是明知故問。見唐洹所答如此肯定,她垂下頭,沉默不語。 「弟妹莫非有什麼異議?」他淡淡地問道。隔著一道茶桌,他可以看見她的雙手交疊在一起,拇指微微發顫。 她並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樣鎮定。 「兩年前,唐潛曾受過一次重傷。現在看上去好像已完全康復,其實早已元氣大傷。」她終於抬起頭,臉色愈加蒼白,「可是他仍然不斷外出,我十分擔心他的安危。曾數度勸他退出刑堂,他堅決不同意。」 唐洹點點頭,表示理解:「刑堂堂主是唐門重職,由長老會直接管轄。即使是我,也不能輕言進退。何況這是潛弟一生的事業所在,弟妹只怕很難說服他罷?」 雖然傳聞異辭,他發現吳悠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像所有的唐門媳婦一樣,會為家裡的各種煩惱來找他說理、要他仲裁。他很喜歡這種感覺,覺得自己的確是一家之長,臉色頓時浮出安慰的笑容。 「所以我希望大先生能找個理由讓他退職。」吳悠直截了當地說道。 這話讓他有些不快。 他是唐家老大,而這個女人說話的態度卻好像在命令他。 越是如此,唐洹越顯得低調。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弟妹的意思,是想讓唐芾早些接任?」 「這是我的第二個請求:唐芾不能入主刑堂。我不想我的兒子像他爺爺那樣早死。」她的語氣一點也沒有變,繼續橫蠻地往下說。 唐洹企圖以輕描淡寫的一笑化解她的戾氣:「這未必是唐芾的心願罷?人人都看得出他喜歡刑堂,隨時準備克紹箕裘。」 「所以我才更加擔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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