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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慕容無風拿到手稿連夜讀畢,之後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見他讀後便將書稿放入抽屜,總不提起,終於忍不住試探:「子忻新寫的那本書你可還喜歡?」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歎道:「喜歡。不過,這是一本危險的補充。」

  那本書裡,除了首頁上有《雲夢灸經補》五個字之外,全書從頭到尾,都不曾提過《雲夢灸經》。內行的人卻看得出子忻的企圖。他把父親的理論放到一邊,開始長篇大論地談自己的看法,十分委婉卻又咄咄逼人地反駁了慕容無風的幾個觀點。

  過了十日,慕容無風給子忻寫了一封回信,附上自己為《雲夢灸經補》所作的一篇長序。信雲,子忻若期望此書能被雲夢穀印行,必得同意將這篇長序一同收入。

  鑒於長序將子忻所提出的反駁又條分縷析、淋漓盡致地全部批倒,子忻立即回了一封簡短的信,不同意收入父親的序。還要他賜還原稿:

  「……悟解殊術,持測異方。兒之去取,非敢謂盡當;父之矯枉,庶幾乎過正?序之高明博厚,兒實心領。然竊以為區區短言尚不足揚榷,且疑惑殊多,乃需斟酌。請容議後另發。若父不喜此書,兒亦無法。天下之大,必有其歸處……」

  因知子忻的脾氣一向不知有「韜晦」二字,信到了慕容無風手中,倒也風平浪靜。一月之後,慕容無風依言將《雲夢灸經補》印出,自己的序則拆開拉長,另名為《雲夢灸經補稿》,同時印出。醫界譁然,各門派子弟紛紛寫文,或批駁,或附和,或另持新議,總之,轟轟隆隆地大吵了一番。所有文章均收入慕容無風主編的《雲夢灸經補集論》之中。大家都知道雲夢谷這場父子的學術官司,算是進入了 高潮。

  第十章 一籃情感的雞蛋

  孟夏之月,日在畢。螻蟈鳴,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繼長增高,毋有壞墮,毋起土功,毋發大眾,毋伐大樹。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鏢局。

  沈泰坐在寬敞氣派的大廳裡,獨自一人享用著早餐。總管沈均躬著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種恭敬得近乎諂媚的眼神看著主人。

  早餐的名目雖不到晚餐的一半,卻是同樣的講究。一碟熏雞,一碟火腿,一碟秋筍冬菇,一碟涼拌三鮮——都是順生堂的首廚班師傅大早起來親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裡,請人快馬送過來的。每日一次,堅持了足足五年。若沈總鏢頭有事出鏢,早飯照送不誤,歸沈家的二少爺沈聽禪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聲如宏鐘,濃眉之下一雙鷹目刀鋒般淩厲。他的雙眉常常扭結在一處,突然打開時,卻像暗夜裡的一對蝙蝠,在他威嚴的面孔上多添了幾分兇狠。鏢局裡所有的人都對他暴跳如雷的脾氣習以為常。都知道老爺子脾氣雖大,做事卻有板有眼,講究規矩,只要你在他面前老老實,一般來說,也就不大會招惹到他。

  街對面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鏢局只要起鏢,所有的貨物都會從這裡起運。人們也許已不大記得,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五局聯盟」因總當家鐵亦桓一夜之間暴斃青龍山莊,而頃刻間四分五裂。隨之而來的卻是五大鏢局的連連噩運:長青被搶;鴻豐破產;振武內訌;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紙告倒,幾個鏢頭都坐進了大牢。剩下來收拾殘局的只剩下了五家中實力最弱,向來只做短線生意的三和鏢局。

  經過一番雄心勃勃的整頓,殘局變成了「大局」。一蹶不振的生意漸漸恢復了,江南的富豪和京城的官衙訂單一筆接著一筆。三和鏢局一家包辦,勝過了五局分利時那種厚此薄彼,人心不服的局面。沈家六子一女,人稱「六虎一仙」,從小便拜名師習武,如今個個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何況沈家原本就是武林世家,沈老爺子的父親沈碧山當年名重江湖,號稱「鐵簫先生」。關於他的各種傳說,在武林舊史中足可單獨成冊。如今,六子之中長子已逝。餘下五子除老二沈聽禪隨父留守總堂之外,其餘四子:沈空禪、沈枯禪、沈靜禪、沈通禪分駐東南西北四家分堂,掌管三和莊在全國各地的生意。五子齊心合力,生意蒸蒸日上,就是昔年的五局聯盟與之相比,亦大有不如。

  像往日一樣,早飯的時候,沈泰喜歡敞開大門,欣賞門前忙碌的情景。鏢車起運時的轆轆輪聲、車夫的鞭聲、吆喝聲都是他下酒的小菜。三和莊上的百名鏢師一半是沈泰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一半是他用重金從各鏢行裡挖來的厲害人物。這些精兵強將,從入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薪水至少是外面同行的一倍以上,並始終保持穩定的漲幅。年終的分紅也頗為可觀。所以他們幹起活來,自然是格外地賣力。在總鏢頭的面前,也是格外地恭敬。

  沈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從手邊的龍鱗寶刀,十分滿意地看著門前忙碌的人影。

  「老爺,西邊今早有信過來,說龍七爺的那筆紅貨,已平安地到了。」沈均湊在他耳邊,低聲地彙報。

  「嗯。聽說通禪有筆生意要去關外?」

  「早出發了。前兒來信說關外的海天幫不大給面子,六少爺送了五百兩的重禮人家還不肯讓路。」

  「哦?」沈泰放下了筷子。

  「所以屬下趕緊給丁掌門發去一個飛鴿,讓他親自出面。」

  「妥當。丁先生的面子,海天幫不會不給。」

  「昨天收到回信說總算是說通了。老爺您就放寬心罷。」

  他點點頭,一切都很順利。歲月雖不饒人,他總算有幾個能幹的兒子和一個老練的管家。

  事情交給他們去辦,已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到了掛刀歸隱的時候。雖然這一生為了成功,為了鏢局,他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他依然是沈鐵簫的兒子。

  鐵簫一脈,在他的手上,總算是光風不減,繁榮興旺。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匹馬拖著一輛蒙著黑布的大車緩緩地向大堂內駛來。

  沒有人敢阻攔它。

  此馬名曰「赤鳥」,乃大宛名駒。當年曾是沈泰的坐騎,又被他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五子沈靜禪。

  莊子裡的人都知道五少爺愛馬成性,這赤鳥他眼紅已久,父親送給他時,他喜出望外,愛逾性命。

  五少爺出門從不離開赤鳥,當然更不會捨得讓它來負重拉車。所以,赤鳥忽然這樣出現在三和鏢局的大門口,實在有些苦怪。

  栗色的馬行到門口,便停了下來。

  沈泰心頭忽跳,「倏」地一聲站起,將桌面一拍,龍鱗大刀跳到手中,疾步走到堂外,用刀柄將車簾微微一挑。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的朋友多得數不清,敵人也同樣數不清。所以行事格外謹慎。這詭異的馬車,裡面不知藏有何物。

  車裡靜悄悄地放著一具棺材。

  隨之傳來的,還有一股可怕的氣味。

  「老爺,當心有詐!」沈均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沈泰的臉已微微發青,沉吟片刻,忽道:「你有多久沒聽見五少爺的消息了?」

  「這月初九,五少爺送夫人省親回來途經總堂,您不是還見過他一次麼?」

  「他騎的就是這匹馬?」

  「當然。」

  刀光一閃,棺材的蓋子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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