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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他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訂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裡去找舊東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為所動,堅定地道。

  「我不會再打開它了。」

  他閉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發亮的目光。

  「難道裡面有我不能看的東西?」眼色一凜,她問。

  「沒有。」

  「那你告訴我箱子在哪裡。」

  沉默了很久,他說:

  「不。」

  她深吸了一口冷氣,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這三片碎紙一直跟隨著我。你昨天說這是我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這本書也在箱子裡,是麼?」

  他歎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麼。」

  「我已經都告訴了你……」

  「不,不夠!」

  說完這話,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記憶不屬￿我。他望著她的背影,苦笑。

  那箱子不會放到離他的臥室很遠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將書房與寢室仔細地搜索了一遭,一無所得,便走進那間寬敞幽深的藏書室。

  她一進去就呆住了。

  那些漆黑沉重的柚木書架從下到上,塞滿了書,卻不是一排一排整齊地擺放著的。她走入一個進口,在裡面糊裡糊塗地轉了幾圈,又從原來的出口退了出來。

  她忽然明白,這些巨大的書架原來是一個迷宮。她又走了一遍,發覺不論怎麼走,要麼是不通的死路,要麼從進口退出。

  裡面只有書。數不清的書。

  他的書室是一個迷宮。

  這當然擋不住她。

  最後一排書架的背後離著牆壁還有一片很大的空檔,她飛身躍上書架,在窄小的空隙中一個倒翻,輕而易舉地滑到了書架的背後。

  她終於看見了那只鐵箱。

  捅開鐵鎖並沒有費掉她多少氣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勁嚇了一跳。開箱時她一陣激動動作過猛,蓋上一層薄灰揚了起來,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比起那些一塵不染的書廚,這只鐵箱顯然已好久不曾開過了。除非爬過那個巨大的書架,就算是來打掃的僕役也很難發現。慕容無風自己則更不能。

  她點燃燭火。箱子很大,塞得很滿。最上面是十來個畫軸。她一張一張地看下去,很細緻的工筆,畫中人無一例外都是自己。一隻八角燈罩,每一面上都畫著一個舞劍的紫衣女人。她將它拿到手中仔細端詳,然後放在掌心輕輕一撥,燈罩轉了起來,紫衣女子的劍也動了起來。

  玉蟬四處散落。

  衣物之下,是一疊一疊的習字小冊子。翻開一看,大約是他教她習過的字,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的,是他寫的。接下來那些盤根錯節,張牙舞爪的,大約是自己的臨驀。一本一本地看下去,漸漸地,她的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整齊,最後,竟也自成一體起來。她這才明白那幾片碎紙上的字原本是自己的手跡……那本書,是她替慕容無風抄寫的。

  只能這樣認識自己麼?她將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審視著,撫摸著,聞著……時隔數年,往日的香澤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一股樟木的氣味。她獨自看了很久,才終於從一堆玉蟬之下找到了那本染著鮮血的醫書。

  如今,鮮血已變成了黑色,血腥氣味徹底消失。頭幾頁為血水所浸,翻卷了起來。她仔細讀了數行,很快找到了殘缺的那三頁。

  不需核對,在她最寂寞的那幾年,她對三片碎紙的邊緣了如指掌,經常在腦中想像另一半應有的形狀。

  她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這本書寫的是什麼,她對醫學一無所知。

  正當她要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處時,她發現那本書的下面,放著一個黑匣。黑匣裡還有一本書。一本很薄的書,首頁上寫著「蜻蜓劍譜」。

  慕容無風從沒有向她提過這本劍譜,卻告訴過她她是陳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師父的劍譜,並不奇怪。

  劍譜上前幾頁寫一些運氣吐納的心法,剩下大半均是劍圖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現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從上面學來的。她細細地翻看了一遍,一頁紙忽然掉了下來。

  她拾起一看,卻是一幅墨筆勾勒的肖像。一個身材細小的女孩子,打著一把雨傘,在雨中款款地走。雖只有寥寥數筆,韻致已充分顯現。

  她的臉忽然通紅了起來,手心開始流汗,心砰砰亂跳。

  紙的右側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那六字雖小,卻鐵劃銀勾,別有一股豪放灑脫之氣,絕非慕容無風的手跡。

  她忽然跳起來,將所有的衣物一股腦地塞了回去,將箱子牢牢地釘住,然後飛快地逃出門去。

  殘陽從遠峰上落下時,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霧從山際間溢出,亭中茶氣微漾,沁人心脾。

  荷葉上的雨聲,嘀嘀嗒嗒,落珠般清脆。

  風在空曠的湖面上穿梭著,如一只靈妙的手指,撥動著雨絲織就的弦琴。

  他在心底捕捉著遠處江湖相接之處輕濤起落的旋律。

  獨自坐了許久,風有些冷,他忍不住輕聲咳嗽。

  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圈了過來。她把耳朵貼在他的臉側,輕輕地問道:「下雨了,回屋去罷。」

  他沒有動,慢慢地克制著自己的咳嗽,卻克制不住嗓音中的痛苦之色:「荷衣,你在笑我麼?」

  「沒有。為什麼要笑你?」

  「因為我是個瘋子。」

  她微笑,什麼也沒說。心裡卻仍在發抖。

  「你當然不是瘋子。我才是瘋子。」過了一會兒,她道。

  他的手是冰冷的,帶著一絲陰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著他的手,將它們放在自己的懷裡溫暖。

  「剛才你……生氣了?」他忽然又問。

  「沒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沒有。」

  他咳得很厲害。

  「我今天遇到了陳大夫。」她輕輕地道,「他說,你以前治過幾個失憶的病人。像我這樣的情況,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要在腦門上紮幾針就行了。」

  「我……咳咳……沒有把握。」

  「你不願意讓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是麼?」她黯然一笑。

  「是。」他終於道。

  「為什麼?」

  「為了你活得更好。」

  「如果是為了我好,至少得讓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來,抬起頭,看著他。

  「荷衣,我們都曾瘋狂過,現在平靜下來,好不好?」他的目光裡充滿著悲傷。

  「不,我要知道……」她的淚水模糊了眼睛,「你為什麼這麼愛我!」

  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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