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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轉動輪椅回到內室,田鐘樾跟了進來,低聲道:「這女人氣息奄奄,且行將剖腹,救活她只怕頗費周章。裡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異,胎息稍弱,活下來倒極有可能。」

  他將臉一沉,冷冷地道:「別聽那男人胡扯。等會兒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嬰兒。——我瞧了她的脈,那胎兒不止是胎息弱,只怕還有胎瘤,就算是生出來,也活不過三歲。」

  田鐘樾垂首斂目,道:「是,弟子謹記。」

  手術進行了整整兩個時辰。由於每一個步驟都事關性命,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靜氣,一言不發。大家在心中暗自驚歎眼前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雙天才的手,手指修長,骨結纖細,既沉著穩定,又靈活敏捷。他一面替婦人手術,一面有條不紊地指揮田鐘樾搶救嬰兒。

  果然是個男孩,個頭甚大,只可惜兩肋之下生滿了紅絲狀血瘤。婦人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卻也總算保住了性命。

  他檢查完嬰兒,替他剪了臍帶,將軟綿綿的孩子包在一塊綿布之中,一面交給田鐘樾,一面道:「男人無子,便責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腎中伏火,精多紅絲。以氣相傳,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藥,遺熱在胎。此症跟婦人無關。給他開些滋腎的藥,以瀉腎中火邪,補真陰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懷孕,受胎五月,記得以黃芩白術作散服下,當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鐘樾忙道:「學生記下了。」

  他點點頭,揮了揮手:「你去和那個人說罷,我懶得再見他了。」

  收拾完畢,他複又淋浴更衣。趙謙和趕過來強行將他接了出去。

  「穀主,你今天不能再幹了。」

  臨行之前,他聽見那男子握著婦人的手,柔聲細語:「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著你……」

  走出二門,由東邊一道粉牆進了一個垂花門,再往南轉了幾道彎,趙謙和將他送到離竹梧院不遠處的一個竹亭內。

  亭外遍種芭蕉,綠蔭匝地,竹影蕭疏,鳥聲聒噪。幾株櫻桃早已紅透,他仰頭一看,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絲微笑。臨近地面的一層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個喜歡爬樹的小丫頭,還會是誰?

  「過幾天去把子悅接回來罷。」他道。

  「前天老謝到舅爺家去了一趟,她和一群表哥玩得不亦樂乎,死拉活勸也不肯回來。」 趙謙和一面說著,一面將亭上月白亮紗的捲簾放下來。暮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來擾人,不可不擋。

  「那就讓她多住幾天。」他緩緩地道。

  陽光從樹隙間斜射過來,透過紗簾,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幾個時辰緊張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趙謙和燃起茶爐,將一個雨過天青的桌罩鋪上石桌,給他倒了一杯茶,便悄然退下。

  一陣輕風從林隙間吹來,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松木的芬芳。還是初春天氣,風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將微微發燙的茶壺握在手中。

  淩霄花已攀上了竹籬,山牆上古藤蔥綠,薜荔覆滿窗牖,蓋住了上面雕刻的流雲仙鶴。

  遠處一道小溪傳來歡快的水聲,一隻鴨子安閒地遊過,身後跟著七隻毛絨絨的小鴨。岸邊的碧草襯出幼雛金黃的毛色,它們在水中嬉戲,自由自在。

  晴空之下的神女峰像一位穿著黑衣的仕女,顯得肅穆悲傷。

  幾團煙氣迅速飛過,留下一片蒼茫的水霧。

  在山際間移動的幾個白點,是江鷗。黑點,大約是山鷹罷?

  草叢中「倏」地一聲響動,一隻野兔飛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隨著空中雲朵舒卷的形狀,掠過山尖,在重巒疊障中消磨。

  思緒如洇開的墨蹟在圖卷中緩緩散開。

  遠處峭壁上一個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陰翳的古木裹著一團冷光翠色高插天際。——山亭屬￿那群緣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時去過一次,隱約記得亭下臨著一個深谷,是雲夢穀的藥園所在。

  雖是正午,那裡並沒有什麼遊人。

  只有一個藍衣人抱著一個孩子在亭子中走來走去。

  那是個女人。有著濃密的頭髮,腦後挽著一個極大的髮髻,以至於他差一點把髮髻當成了一頂帽子。

  她個頭與荷衣一樣瘦小窈窕。

  她來來回回地走著,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滿活力,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的樣子。

  他不禁笑了。

  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讓孩子扒在腰側,一支手臂穩穩地兜住他的腰,從遠處看,好像是挎著一個籃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悅時的樣子。她總說這種抱法最省力。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目光不知不覺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著,那女人背對著他坐了下來,理了理頭髮,將有些鬆散的髮髻拆開,又重新別起。她這樣做時,先把簪子含在口裡,手則沿著腦緣劃過來,將長髮繞成一卷,再用簪子穩穩插住。

  他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也許他見過的女人太少。也許,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盤發。也許……

  低頭沉思片刻,他複又將目光移回。刹那間,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來,衣裳開始變紫……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幻影又出現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欄,緩緩轉過身來,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頭,拒絕再看,卻奮力地驅動起輪椅。他一溜煙地駛過長廊,越過八角門,穿過一道木橋,轉了三四折,才發覺那亭子其實離自己方才的所在極遠。目光是筆直的,走到那裡卻要費盡周折。

  這一處新園他極少光顧,腳下的路幾乎是陌生的。他發瘋似地往前趕,怕她會消失不見。好不易駛到亭下,已累得氣喘吁吁。前面的遊廊上卻有四級臺階,越過臺階,還要再走幾步才能到達亭腳。從亭腳往上,山勢陡峻,石階雲梯般豎起,又窄又高。

  那石階究竟有多少,他沒有數。

  亭名「觀峰」,原不在草圖上,是他自己後來加上去的。

  此處遙對碧峰,下臨繡穀,風景如畫,正是築亭佳處。考慮到慕容無風行動不便,方天寧只好將之放棄。

  趙謙和曾反復叮囑他,穀內所有建築的基本原則,是「必須讓穀主感到方便」。

  是以當慕容無風問起何以不在此處築亭時,方天寧解釋道:「從廊下拾階而上,需在第四十級臺階之處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級就四十級。我去不了,別人總可以去。」他大筆一揮,添上了一個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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