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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荷衣在門外躇躊半晌,終於敲了敲門。

  敲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緩緩地打開門。

  女孩子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衫子,質料很考究,脖子上的珍珠閃閃發光,手腕上的金鐲子和玉鐲子套在一處,叮噹作響。她顯然不是吳悠。不過,她看上去似乎很不高興這個時候有人來打擾。

  「姑娘是哪個院子的?有什麼事麼?」她堵住門,問道。

  荷衣微微一笑,道:「我……我找慕容穀主。」

  「現在人人誰都找他,不過先生沒空。方才我已擋了一撥,就連陳大夫院子裡的小環來了說有急事,他都不見。」女孩幹淨利落地道。

  「我……我……」荷衣原本想說她是荷衣,想了想,又覺得如此說來不過是自找沒趣。便道:「我不急著見他,只是……只是在診室外面等著他就可以了。」

  女孩子匆匆地將她打量了一番,似乎沒有時間應付她,便將門拉開一角,道:「你願意等,那就等罷。」

  診室就在離大門不遠處,黃衫女孩將她帶到診室之外的報廈,便忙著侍候診室裡面的人去了。

  室內裡傳來一陣喁喁的人聲。一個男聲道:「學生以為,此症風自內出,本無可逐。痰因虛動,亦不必消,只補脾土即可。」

  然後有人七嘴八舌的在一旁道:「左脈浮洪,右脈尚和,這是痰熱之症,但發搐如此之久,是肺兼旺位,肝不為任,當用瀉肝湯與地黃丸補腎。」

  「胡來胡來,如若方才不用地黃,她還不至吐瀉發搐。」

  此人一說胡來,又是一片喁喁反對之聲。

  只聽得慕容無風道:「吳大夫怎麼說?」

  吳悠道:「學生覺得所有的法子都試過了,卻不見起色,實在不行,只怕……只怕……要下重劑。」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道:「重劑固然取效極快,只是她現在脈如蛛絲,虛弱已極,不可妄為。或許針灸可行。把針拿過來。」

  聽見他的聲音沈穩安定,荷衣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環目四望,卻見抱廈的另一側還坐著一個雙目紅腫,頭髮散亂,喃喃自語的少婦。一看便知,她是那個病人的親屬。荷衣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替她難過,便坐到她的身邊,輕輕安慰道:「大嫂,別著急,穀裡最好的大夫都在這裡,她不會有事的。」

  少婦轉過臉來,神情恍惚,仿佛念經一般地道:「……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我的米米不會有事。」

  荷衣握著她發抖的手,道:「她是你的孩子?」

  少婦點點頭。

  「調皮麼?」她想找些輕鬆的話題。

  「不……不知道,她還太小……如果長得大的話……是媽媽的乖乖孩兒,一定不調皮。」少婦喃喃地道:「我給她餵奶,喂得好好的,她突然……突然就渾身抽搐了起來。」

  荷衣只覺頭頂上「嗡」的一聲,思緒紛至遝來,顫聲道:「她……她有多大?」

  「一個月,我的月子還沒坐完呢。」少婦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一直都很乖,不吵也不鬧,我還和她爹爹說,咱們的孩兒可不是夜哭郎……想不到……想不到……」她一傷心,話竟再也說不下去。

  荷衣怔怔地呆住。腦內一片茫然,淚水忽然湧了出來。不由得哽咽著道:「我也有一個這麼樣的女孩兒,她……她沒福,已經死了。」

  正說著,室內忽然傳來嬰兒的大聲哭叫之聲,那少婦便如發了狂一般地沖了進去,撲通一聲便在慕容無風面前跪下來,哭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她吧!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你要我的血,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給你!只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好不易有了這個孩兒,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罷,不顧眾人相攔,便咚咚咚地磕起頭來。

  慕容無風將她扶起,神色定然地道:「這孩子雖有危險,目前尚有法子可想。且如今的情形比之昨日,已大有轉機。夫人請到外面略坐片刻,我們自當全力以赴。」

  他的手下,躺著一個渾身發紫的女嬰,奄奄一息,身上插滿了銀針。卻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蘇醒,正聲嘶力竭地哭叫著。

  他抬起頭,正想再說兩句安慰的話,卻突然發現荷衣不知什麼時候已出現在了那少婦的身後,雙目直勾勾地盯著那嬰兒,神色蒼白,淚流滿面。

  他的心突然一緊。

  所有的人都發現診室裡不知何時進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荷衣。」仿佛已有不祥之感,慕容無風看著她的神情大為緊張。

  陌生的女人倚著門柱,渾身不停地發抖。

  「當時……當時我也這般地求你……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不肯救她?」她淚珠滾滾而落。

  「我……」

  「難道她不是你的孩兒,不值得你心疼?」

  「……」

  「慕容無風!你好狠心!我恨你!我恨你!」她忽然尖叫道:「是你殺了她!是你!是你!你就是兇手!你殺了我的孩子,你不是大夫!你是兇手!慕容無風!你不是人!我永遠永遠也不要理你!」

  他呆呆地看著她沖了出去。

  所有的人,連同那嬰兒,突然間都沉默了下來。

  幾個大夫偷覷著慕容無風,卻都不敢說話。

  他的背挺得筆直,一雙蒼白的手忽然攥緊,青筋暴現。

  過了一會兒,他才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道:「方才我那一針插在了哪裡?」

  「稟先生,是在『地倉』穴。」吳悠輕輕地道。

  他點點頭,道:「繼續。……先試『申脈』,然後是『少商』,『下關』,『天井』。」

  幾個人仿佛回過神一般地抓住嬰兒的小腿,好讓慕容無風在穴位上撚針。

  打仗般地忙了一夜,又觀察了一整個白天,次日傍晚,嬰兒終於停止抽搐,平靜了下來。

  他獨自索然地回到了院子裡。

  輪椅在遊廊的地毯上行動甚緩。

  黃昏中,院子裡宿雨初晴,梨花滿地。

  幾滴竹露冷冷地滴到腿上,打濕了他的衣襟。

  忽然想起自己穿著的,正是那天她用來擦眼淚的衣裳。

  她不像是一個愛哭的女人,在他面前,卻哭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哭得那麼傷心。

  他不禁苦笑。

  難道自己真的是她的剋星?

  他吃力地轉了個方向,將自己移入書房之內。

  屋子裡一片空蕩。

  第一次,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些過份地寬敞。

  硯盤裡,還留著她研過的墨。

  幾張素箋,是她習的字。

  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邊還放著一件她剛剛洗好的衣裳。

  每一次走的時候,她總是留下了她的劍和她的包袱。

  一生氣,所有的東西對她而言,都可以不要。

  枕頭上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幾根長長的黑髮,散落在枕邊。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劍,拔出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心頭湧起了無限的情緒。

  一失神,手指上不小心劃出了一道傷口。

  血點點地滴下來。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打開床頭的小櫃,草草地塗了些藥。

  神情恍惚中,他將身子挪到床上,也許是太累,也是傷心,他忽覺心痛如絞,冷汗簌簌直下。

  藥丸四處都有。他胡亂地抓了一把送入嘴中。

  謝停雲出動了一大群人,找了一整個晚上,楚荷衣蹤影全無,訪遍所有的碼頭才知她一日前已買舟東下。次日清晨,他回竹梧院覆命時,很吃驚地發現慕容無風已坐在書房裡。

  他居然一夜未眠,批改完了積留在桌上的所有醫案。

  他的神色平靜,雖然面容疲倦,卻似已從病中恢復了過來。

  「沒找到?」他開門見山地道。

  謝停雲搖搖頭:「楚姑娘一日之前已乘舟離開了神農鎮。」

  「去了哪裡?」

  「她沒說。那只船的終點是江寧。現在還沒有回來。不過,這位老太太說,她有楚姑娘的消息,不過她只能說給你聽,而且要三百兩銀子。」

  「哦?」慕容無風偏過頭,看了看謝停雲身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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