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仙俠奇幻 > 沉香如屑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如果她的真身不是四葉菡萏,如果她不能用半顆心去換他的雙眼,她會毫無怨言地守在他身邊面對這一片灰暗,她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她有一天變得狼狽,她卻寧願沉在天地混沌中,就像盤古開天時候永沉地底的嶙峋怪石。

  可這些「如果」若沒有誰能懂得,永遠就只是如果而已。

  他不需要她成為眼睛,不需要她的陪伴,她沒有變得狼狽,她堅持著自己的固執,卻還是要變成沉在地底的怪石。若這是一場戲,自始自終,她都是一人念白舞袖,怕也該到盡頭了。

  她慢慢搖了搖頭:「再上一次天刑台,我會沒命的。」

  「顏淡,你不准跳下去,聽明白了沒有?」應淵臉色發白,「天刑台我代你上,你不會有事的,快點把手伸給我……」

  「我放過你了,所以你也放手吧。」顏淡仰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討人喜歡的笑顏,「我把芷昔交給你,你要對她好不要讓別人欺負她。」她在那一瞬間覺得,應淵眼中好似湧動著一股不知所措的憂傷。

  她其實才捨不得放手,只是現在不放手也不行了。

  她愛過的人,她最親近的人,這樣很好。

  顏淡壓低聲音在掌燈仙子耳邊說:「你若是再敢陷害我妹妹芷昔的話,碧落黃泉,我也要你生不如死。」掌燈眼中驚惶,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顏淡知道現在自己這個模樣想必如同無明業火中跑出來的惡鬼,定能嚇到對方。她伸手在掌燈背後用力一托,自己順勢迎著厲風下落,她聽見身後有人在說話,可吹到耳中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

  迎著猛烈的風,顏淡突然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她知道,從此再也沒有誰能占去她所有的心緒,也沒有誰能控制她的愛恨,為了這一瞬間,就算是付出所有又算什麼?她還是她自己。

  她飛快地回想一遍,堅定地出聲念道:「我願放棄仙籍,從此不受天條約束。我願折損修行,廢去仙法,不受七世輪回妄塵……」七世輪回是讓天庭仙君仙子應天劫設的,一旦她不再受仙籍束縛,也不會落入輪回。

  顏淡感覺身上的仙力漸漸消失,不覺想,這些都沒有關係了。

  至少,她還活著。

  64.夜忘川

  江上煙水彌漫,綽綽影影可見水霧中的青山逶迤,恍如一幅精緻的水墨畫。

  「這裡對你們這些凡間來的鬼魂來說這裡像幅畫兒,可在我們點了幾千年陰魂燈的來說,這裡是生死場。當年上古先神征戰的時候,屠戮下來的屍首把這忘川水都填滿了。」鬼差解開掛開船尾的繩索,「你們跟著船走,很快就能看到奈何橋。」

  顏淡悄悄打量周圍的鬼魂,每一個都神情呆滯,人事不知,鬼差說什麼,他們便照著做。她雖然沒被打入輪回道,卻失了仙籍,依照冥府的規矩定不會容易讓她隨便離開的,莫非她也要同這麼凡人的鬼魂一般渡過夜忘川,然後再世為人?

  她想起應淵君曾和她說起過的凡間,凡人不過短短百年的壽命,可在這百年之中,有人會過得自在,有人卻痛苦。其中過程無法選擇,那麼總可以選擇方式,究竟是笑著,還是哭著。

  顏淡跟著那些鬼魂,慢慢地趟下夜忘川。身側是鬼差的小船,船頭掛著一盞破舊的引魂燈,燈火暈黃如豆,緩緩跳躍。

  渡過夜忘川,就會忘卻前塵,從此以後,舊事再同她無關。

  縱然她能斬斷情緣,卻不能了斷思念。除非全然忘記,否則還是會一直絲絲縷縷地惦記起她最初的念想,那些執著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子慢慢地在冰冷的忘川水中變得麻木,周圍的那些凡人卻漸漸離得遠了,她拼命追趕也追不上——似乎只是一閉眼的光景,什麼時候,連漸行漸遠的幾點人影也遠去不見。水天交接處,俱是一片空寂,漫漫無瀾的夜忘川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顏淡看著天邊日頭從東面移到西水之上,最後慢慢消失不見,那些細碎的粼粼波光,晃著搖著,又失去了光澤。

  這世間,靜得好像,這裡從來都是空空蕩蕩,除了細小的風聲,什麼都不曾有過。這世間,像是本來就只有她一個,那些人,似曾相識的面孔,那些事,笑過或是哭過,不過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等伸手想去觸摸的時候,突然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那些幻影,在不經意間被攪得粉碎。

  顏淡在水中慢慢地走著,忘川水很深,可她一直都是足不沾地走著。她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過奈何橋,眼前只有浩浩然無邊的江水。大約是她走錯了罷,這麼久卻也沒有人經過,告訴她哪裡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隔了許久許久,終於有一行魂魄從她身邊走過,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不見了,又只剩下她一個。

  她原來並沒有走錯,只要沿著忘川水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她最終要去的地方。

  這世間也並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她走得太慢,必定會被落下。

  只不過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會別的人經過。她反反復複告訴自己,終是會有這麼一天的,她能和別人一塊兒到另一個地方,只是慢了一點而已。

  夜忘川的夕陽是美好而寂寞的,好像美人腮邊的一抹紅豔,然而卻要多麼絢爛的晚霞才能將這廣闊無邊的江水浸染到微微泛起些豔紅?

  顏淡已經記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凡人從自己身後走上來,最後消失不見。她只聽見鬼差在划船遠去的時候歎氣說,真是個癡人,怎麼也不肯忘掉前塵。

  是不肯忘掉麼?

  顏淡的身體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覺,也越來越疲倦,卻望不到奈何橋的影子。

  她倦怠地想,自己到底在忘川水裡待了多久?幾年,十幾年,還是幾十年?

  她不知道,這樣日復一日,晚霞也是日復一日的絢爛。

  鬼差還是會劃著船、點著引魂燈從身邊經過,有時候,划船的又換成牛頭馬面。他們每一個都向著她搖頭歎氣,然後遠去。

  可是她的容貌一直都沒有一絲變化,她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

  最後一回,鬼差停下來,歎著氣說,你知道你在夜忘川走了多少年嗎?

  顏淡茫然地搖頭。

  鬼差比了一個手勢。

  原來已經過去八十年了麼?

  都有八百多年了,你再這樣下去,就會變成江底下的一塊塊鬼屍,不能投胎,只會一輩子無知無覺。

  八百年。一轉眼間,刹那芳華。

  顏淡笑容微弱。

  她抬眼看著前方,煙波江上,殘陽如血,好似一道裂痕,硬生生將天地割裂開來。

  眼前見到的那人坐在桌邊,伸手仔細摸索著,慢慢地雕刻出一隻沉香爐的形狀,聽到她的腳步聲時,微微偏過頭嘴角帶起若有若無的笑意。

  顏淡沒有變成鬼屍,亦沒有魂飛魄散。

  她緩緩睜開眼,動了動被底下木頭床板硌得微微發痛的身子。這是一間很樸素的房間,桌椅窗格都有些陳舊了,泛著淡淡的茶色的光澤。

  顏淡才剛坐起身,便聽到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抬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個衣履素淡的男子,他的手中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他的眉目被白氣籠在其中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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